得了太醫金口,高靜姝準備開春後,加大自己活動量。
一時木槿進屋來回,有兩個宮女違背規矩自行出了門。柯姑姑立刻變了臉色殺將出去:反了他們了,居然還敢在她眼皮底下做耗!
屋裡便剩下木槿在近側。
她對高靜姝道:“今早奴婢便發現了這兩個宮女鬼祟,現在才說,也是為了讓林太醫給娘娘帶句老爺吩咐話。”
她去請林太醫路上,林太醫便請木槿製造個能說話機會。
“娘娘左寸沉數,乃心火旺盛;左關沉伏,乃氣滯血虧。所以娘娘總是氣短虛弱,手足冰冷,臣這裡倒是有一更好方子,隻是……”
高靜姝道:“怎麼?藥材難得嗎?難道我這病需要什麼千年人參,極地雪蓮之類珍品嗎?”
她瞬間腦補到,皇宮裡隻有一朵雪蓮,若非皇上急著駕崩是不能用這樣情節,並且問出了口。
“不,不,並非如此。太醫院囊括天下藥材,何況娘娘又身份貴重,再沒有不能用藥材。”林太醫有點無奈:“縱有天下至極罕見藥材,反而不能用在貴人身上了。”
未經試驗,就算功效被吹得天花亂墜,誰又敢把什麼世間唯一一株天山雪蓮往皇帝嘴裡塞啊。
皇帝掉一根眼睫毛,太醫全家腦袋都跟著落地。
所以太醫院萬事求穩。
林太醫連忙把被貴妃扯歪了話題再拉回正軌:“是有幾味藥,跟娘娘現在服用坐胎藥犯衝。”
“我還在服用坐胎藥?!”高靜姝驚了,這些日子她喝各種藥膳有點多,還真不知道其中有一味坐胎藥。
林太醫也懵了:“娘娘長久無子,打三年前就稟了皇上,命太醫院眾人一一把脈,然後由夏院正和微臣一並斟酌藥方,您喝了兩年餘了。”
高靜姝臉色沉下來了:“可我如今已經做下病根,自然是治病要緊,還喝什麼坐胎藥啊。”
林太醫跟木槿:……
這跟他們想不一樣啊!
林太醫是知道貴妃對子嗣期盼,甚至這兩年身子越來越差,也少不了一心求子卻不得傷感所致。
所以這回,林太醫是想跟木槿一起好好勸勸貴妃:一時停了坐胎藥沒什麼,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養好自己身體母體健壯才能剩下健康皇子啦之類話想了一籮筐。
誰知現在貴妃率先發了火,嫌他沒有停坐胎藥。
因被貴妃搶了話以至於無話可說林太醫,隻能躬身請罪。
高靜姝此時已經轉過彎來,不由為從前貴妃苦笑:這樣身子骨,就算掙命似遇喜生子,孩子又怎麼能好,她自己說不得也要折壽多年。
她搖頭道:“林太醫請免禮,是我急躁了。就按你新方子來吧,我想著總要先養好身子再說子嗣之事。”
林太醫一點也不計較貴妃態度,反而寬慰不得了:貴妃肯這樣想,就是他燒各路高香終於開始顯靈了!
貴妃要早點開始為了自己身子骨發火,也到不了如今這般地步。
於是他愉快下去開藥去了。
--
林太醫告退後,木槿上來換茶,眼睛裡含著深切擔憂:“娘娘,您這是不想要跟皇上子嗣了嗎?”
她是知道原來娘娘多麼想留下一個跟皇上孩子。
木槿很樂意看到娘娘不會情深一片被感情蒙蔽了智商和雙眼,但也不希望貴妃矯枉過正連孩子都不要了。
高靜姝沉鬱道:“生個兒子就被抱走,一年見有數麵,生個女兒倒是見得多些,卻養到十幾歲就要送出去和親。與其到頭來摧肝斷腸,不如不要也罷。”
旁人不知,她卻知道,連固倫和敬公主最後都是和親蒙古下場,何況彆公主。便是有幸嫁到京裡公主,如先帝雍正爺嫡親妹妹溫憲公主,也才二十五歲就香消玉殞。
清朝公主,真是命最苦公主群體了。
因而她跟和敬處好,也是格外肯讓著和敬關係。是知道哪怕是金枝玉葉,將來也有和親苦要吃,趁她還在閨中,就以快樂為上吧。
見木槿還要再勸,高靜姝便道:“又不是喝了絕子湯藥,隻是先調養我自個兒身子,來日是否有孕就看天意吧。”
--
高靜姝為不存在女兒發愁,高斌則為已經存在貴妃女兒發愁。
他宦海沉浮多年,一直未失君心,可見銳意進取外並不乏謹慎小心。
因而這九年來,他極少親見貴妃,多半是通過妻子和幼女來傳遞自己思想。可年前貴妃抗旨險些失寵,又致自身重病幾乎不治之事接連傳出,高斌實在想親自見一見長女。
尤其是在幼女回家,說起姐姐對高氏一族要送女兒進宮反應後,高斌覺得,貴妃這個女兒似乎還可以搶救一下。
皇上早允了:到了圓明園,許高靜姝見一麵阿瑪。
--
高靜姝看著眼前這位便宜父親。
隻見他麵龐清臒,眉目周正,觀之清朗峻毅風度翩翩,身上更有種在朝堂身居高位多年才自然帶著淡然卻又不容置疑氣度。
她不由想起這位阿瑪升遷之旅:雍正爺在位期間,短短五年,高斌從蘇州織造升至授廣東布政使,而後調浙江、江蘇、河南三省副總河,兼攬兩淮鹽政——全都是實缺肥缺,非天子心腹不能擔當。等皇上登基,更是蹦到了江南總督一品大員位置上。
簡直是優秀到可怕一份履曆。
所以高靜姝格外敬畏起來。
--
高斌先是以臣子禮數給貴妃請安。謝過賜座後才在下方錦杌上坐了,然後問起了正經事。
“臣年前就聽聞貴妃娘娘抱恙,較以往不同,高家上下惴惴不安。”
高靜姝輕聲道:“阿瑪嘗嘗皇上賞新茶。”
高斌是個識貨人,一看這茶肯定知道,今冬總共才進上幾斤,能這會子有,肯定是得寵妃嬪。想來也就能知道貴妃複寵,讓他放下心來。
高斌歎了口氣,見屋內隻有紫藤木槿服侍,語氣就也從臣子轉為一個父親:“你自入王府服侍皇上來,從來都是聖寵優渥,有話我說了你也聽不進去。如今經了一次波折,想來能聽幾句為父真心實話了。”
高靜姝也不由嚴肅起來,認真道:“阿瑪請說。”
高斌語氣溫和如三月春風,柔和不帶一絲力度,慢條斯理道:“嫡出兩兒兩女中,我一向最疼你,因為你沒有腦子。”
高靜姝:……
她有些發怔望著用慈父口氣下蠢貨定論高斌。
高斌卻依舊溫柔和煦:“娘娘原不該做個貴妃,當年要不是被選入王府,我定會給娘娘尋一個寬厚純良,性子溫和夫君,許一個姻親簡單低門小戶,由我庇護著過一輩子。”
他深深歎氣,語氣又是擔憂又是遺憾:“偏生娘娘入了宮,天不開眼,竟還得到了皇上恩寵。”
高靜姝發誓,自己絕對從裡麵聽出了高斌不可思議,以及詫異皇上多沒有眼光才會寵愛自己這樣隱藏含義。高斌這樣輕飄飄兩句話,氣得她五臟六腑都轉著圈疼。
且不說自己這兩個月來殫精竭慮,在宮裡很是樹立了一些威風。便是原來貴妃,雖是心慈手軟,但卻是至死不曾害人善良女子,高靜姝聽著這輕蔑話語,忍不住拍案而起。
於是她立馬擱下茶盅問道:“在阿瑪眼裡,難道滿宮裡就我一個傻子?”我可是剛搞定純妃呢。
誰知高斌露出了入門後第一個笑容,眼角都笑出了細細紋路:“時間緊迫,這樣自省之言,娘娘不必再說。”
高靜姝來到這裡幾個月,第一次被人噎無話可說。
不由瞪大了眼睛看著高斌。
高斌見女兒好似小動物般瞪圓雙眼,語氣急促,不由歎氣道:“年前容兒出宮後,還說娘娘如今有了好大進益,說話做事條理分明起來,如今看來仍舊是這般行事急躁,聽風是雨。”
高斌語氣裡沒有失望,隻有認命般灑脫:“果然茅塞頓開一朝頓悟這般奇景,也隻是傳說罷了,落不到咱們尋常人身上。”
高靜姝拒絕再跟這位便宜父親對話,隻在心中默念:莫生氣,氣出病來無人替,莫生氣……果然還是好生氣!
--
高斌故意撂下幾句輕蔑狠話,見眼前女兒雖然難掩氣惱,但卻忍著沒有發作,更沒有因自己這幾句難聽話,如往常一般落淚賭氣跑開,不由眸子一亮:難道容兒說準了,娘娘真經此磨難,改過了脾性?
那真是他們家無上福氣!
於是隻是更加仔細打量高靜姝,於是此刻父女倆一個琢磨,一個忍氣,屋內安靜如死。
紫藤險些要暈過去:天啊,老爺怎麼能這樣說娘娘,娘娘居然沒有當場傷心欲絕哭死過去,難道是被罵傻了!天啊!天啊!
但是作為一個忠仆,此時她不得不站出來。
她在高斌跟前“噗通”跪了:“老爺冤屈了娘娘,娘娘一顆赤子之心在皇上身上,這才得了皇上看重,而自打去年病過一回,娘娘已然將從前急躁都收了,對皇後恭敬體貼,更求了皇上身邊嬤嬤,將宮務打理起來,再不曾糟蹋銀錢,親近小人。”
說著紫藤卻替主子委屈哭了出來:老爺說也沒錯,小姐原不是這裡頭人才,若是嫁個老爺門生,娘娘生美又性子軟和,上頭公婆捧著不敢管束,下頭丈夫上進恩愛,這日子說不定多麼和樂!總好過去年那般快要病死了都無人照看,還要自己想通了撐著爬起來去請罪,又是哭又是跪才活了下來。
紫藤這一哭,卻把各懷心思父女倆哭醒過來。
高靜姝雖然也有些心酸,卻顧不得眼淚汪汪,隻想說點什麼取信於高斌:自己在宮裡安穩日子,跟外頭這位父親幫襯可分不開!自己這回還想通過他手,從內務府進點能使人呢,要是他一萬個看不上自己,給人不但不聽自己,隻怕會跟祖宗一樣盯著自己安排自己,那還不如不要。
在她開口前,高斌卻先說話了:“姝兒,難為你了,這性子算是磨出了三分。”
仿佛是心疼女兒成長,亦或是覺得自己不能庇護,於是他眉目裡帶了三分黯然。
然而再抬起頭來瞬間,這份黯然卻化作了堅毅,甚至帶了幾分冷漠,露出了個一個優秀政客職業素養:“姝兒,既然你現在明白過來,便是我們家福氣。你既然是貴妃,就該與為父一起,撐起家族興旺。”
正如皇後之於富察氏。
高靜姝精神一震。
高斌肯認真跟她說話,就是個好兆頭。
“當今皇上登基已然是第九年,再不是初登大寶年輕皇帝,對輔佐大臣畢恭畢敬。更不是當日無人可用寶親王,對我這樣包衣都客客氣氣。”
高斌臉上掠過一絲嘲諷:“皇上初登基,就將你封為貴妃,為咱們高家抬旗,隆寵優渥,更是將許多重要官職給我,叫我做江南總督監管江南諸事,那是帝位不穩,那時候,你在後宮得寵失寵,其實對高家無甚影響。你得寵,隻是為咱們家更增光輝。”
“可如今,當今已經是威服四海帝王。”哪怕知道無人,高斌仍舊是將聲音放到最低:“九年前,張廷玉見皇上,皇上都是起身親迎如待師長,可今歲,皇上卻當眾斥責了張廷玉拖延遷誤,倚老賣老。”
高靜姝心裡發寒。
說出來高斌也不會信,但她其實比這裡任何人都知道,乾隆這個皇帝獨斷專行與不容僭越。
這才是乾隆九年,在將來,乾隆會越發成為一個不容任何人冒犯一毫皇帝。所有碰觸了他帝王權利這道高壓線人,統統得去死。
連自己兒子也可以斥責至死,何況臣子。
高斌歎了口氣:“姝兒,從此後,高家一半在你父兄身上,一半卻要在你身上了。哪怕你不能一直得寵幫襯家裡,也要知道不能行差踏錯,連累一族。先帝爺一朝年家前車之鑒就在眼前,何況咱們家除了抬旗這種虛榮耀,實權上根本比不過手握兵權年家。”
高靜姝下意識攥緊了手裡一柄玉如意:“父親,咱們家沒有兵權,豈不是更安全些?”
高斌一笑:“安全?對皇家來說,手握兵權武將才值得上心提防。文臣嘛,無非是多費點口水,皇上一旦聖心翻轉,隨意就處置了。所以姝兒,文臣更要求個善始善終。咱們家便是不能一直這般榮耀,要得細水長流退下來,不能樹倒猢猻散敗了。”
--
高斌走時候嘴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微笑。
心情比來時放鬆許多:君恩反複無情,終於讓這孩子清醒起來,能聽得懂人話了。
三房想要送女兒送入宮分寵,還由大哥高麟幫著走門路,走通了太後關係。
對這件事,高斌已經猶豫了一整個新年:若是動手腳扯下他們倒是不難,可隻怕瞞不過鈕祜祿府上和太後,殃及貴妃;可若是隨了他們去,若送進宮個心機深沉,貴妃隻怕會被她賣了還幫著數錢。
自從幼女打宮裡回來,說姐姐與以往不同振作明白了好些,高斌就將此事一直壓在心底,準備自己考一考貴妃。
起初故作失望,語出輕蔑,及至後來肅然囑托,都是要看看貴妃應對。
現在他已經拿定了主意。
或許從此後,不必他從宮外殫精竭慮護著貴妃,單打獨鬥。而是可以與貴妃裡外聯手,一起力保高家不倒!
--
高斌麵上沉靜如水,心裡卻是翻湧如江海。
直到跟李玉撞了個對臉還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李玉躬身道:“高大人,皇上召您往九州清晏去回話。”
自己失神落在李玉眼裡,高斌也並未慌張,反而略側首用力眨了眨眼睛,似乎逼退淚意一般,這才道:“有勞李公公了,請前麵帶路吧。”
到了九州清晏,皇上卻沒問起貴妃,隻問戶部錢糧之事。
高斌也似尋常彙報朝政一般道:“今冬雨水少,恐來年有旱,若是農收受影響,隻怕稅賦要吃緊。”
彙報完朝政,高斌告退。
皇上這才一瞥李玉,李玉就在旁憨厚道:“奴才瞧見了,打從貴妃處出來,高大人就神思不屬,還有些含淚之意。”
“奴才想著,高大人一生隻得兩對嫡出兒女,自然是格外放在心上。”
李玉就見皇上臉色帶出一抹或許自己都不曾察覺笑意:“大約也就是高斌這樣嬌慣,才養出貴妃這般自在性情來吧。”
“也罷,高斌這些年也算是兢兢業業,打潛邸時就為朕辦差事。朕看在他這份忠心上,對貴妃也要寬容些。”
李玉低頭:真嗎?皇上您真是看在高大人麵子才對貴妃不同?
許多話說出來,或許不是為了說服彆人,而是為了給自己一個解釋。李玉腦袋裡忽然冒出這樣一個荒謬想法,以至於他自個兒都嚇了一跳。
他偷偷咬了下舌尖,讓自己腦子空空,這才帶著憨厚可親笑容奉承道:“皇上英明,高大人必感念聖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