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欣認為,是顏色掩蓋了自己的風采。
但更讓她鬱悶的卻是貴妃的態度。
入宮前,阿瑪已經跟她詳細說過與二叔家的齟齬,更提點過她,若是貴妃有意跟她為難,一定要謙恭,不要在沒站穩腳跟的時候跟貴妃起衝突,免得皇上厭惡。當然,如果貴妃拉攏於她,更要小心,說不得貴妃是得了家裡的授意要坑她。
於是高欣入宮是一顆紅心兩手準備,貴妃打壓她或是拉攏她,她都做好了應對之法。
結果這兩手準備都一點兒也沒用上。
因為貴妃既不針對她也不捧著她,好像根本看不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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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入宮共八位新人,並不會如魏答應一般一一去主位娘娘宮裡磕頭領賞,而是在皇後處一並行禮,然後各主位將賞賜分送八人就完了。
貴妃給她的東西,與陸常在一模一樣,好像她真的就是宮裡一個普通的沒有封號的常在一般。
各主位給了賞,新入宮的妃嬪們該去謝恩,貴妃對她們一視同仁:就是都不見,隻有一位打扮貴重的姑姑板著臉出來,命新入宮的嬪妃們在院子裡對著門行個萬福禮謝恩即可。
高欣等了兩天,發現這位貴妃堂姐不是拿捏一把,而是真的沒有一點兒要召見她的意思。
不由急了:因為除非單獨召見,否則她跟貴妃一句話都說不上!
高欣隻是個常在,早上請安的時候在最角落有個矮凳,跟坐在皇後左下首第一位的貴妃隔著人山與人海。
而妃嬪的閒話也是按著位份聊的,總不見得一個常在忽然開口問:貴妃娘娘早上吃了什麼,腦袋上插的簪子不錯啊。
要真敢這麼說,當場被拖出去跪著都是應當的。
所以入宮幾日,她愣是沒跟貴妃說上一句體己話。
就這樣,高欣終於在第五天,上門拜訪去了。
貴妃也沒把她擋在門外,跟見其餘來奉承的低位妃嬪一樣,在正殿見客。貴妃端坐上首,她也不能坐貴妃正殿裡頭把交椅,隻得坐在宮女搬來的繡墩上,離貴妃隔著一整個空曠的大殿。
才開口叫了一句堂姐,就見貴妃邊上那位閻王臉的嬤嬤連眉毛都豎起來了:“常在慎言!進了宮都為天家妃嬪,難道教引嬤嬤沒教給常在規矩嗎?”
高欣知道貴妃身邊有個皇上親賞的姑姑,一見這架勢就知肯定是這位,哪裡還敢擺主子架子,還要倒賠兩句小心。
然後又起來給貴妃請罪,剛請完罪坐下,貴妃已經開始端茶了。
高欣目瞪口呆:這就端茶送客了?她還什麼都沒說呢!
可想著是第一次單獨拜見貴妃,還是乖覺一點比較好,賴著不走倒給了貴妃發落她的理由。於是隻能起身告退。
後來她很後悔這時候退了,因為從這兒起貴妃再也不見她了!
偏生她還不能說貴妃針對她,因為新進宮的妃嬪,貴妃都隻見了一回其餘都推了,嫻妃等三妃也是如此——她們可是很忙的,就算不忙,也不會把時間浪費在應酬新人身上。
後宮的臉都是自己掙出來的,要想再進哪個娘娘的門做客,得先表現得讓人家能多看一眼才行。
高欣傻眼了:她以為會有旁的妃嬪主動來拉攏她,誰成想各主位都各有心思,都等著看看這屆新人的水準,才不會急著下注壓寶。更何況高常在身份特殊,這麼多新人,根本犯不上挑上她得罪貴妃。
高常在又耐著性子等了幾日,然後再也耐不住性子了。
皇上要出發去熱河行宮,竟然不準備帶除了蒙古八旗外的新入宮妃嬪。
這一走,都不用貴妃當成看不見她,是直接就真的看不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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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門外初夏驕陽中的高常在,頗為忐忑,她甚至想好了,要是貴妃再不見她,她就在門口跪著磕個頭:雖然貴妃明顯不想認她這個堂妹,但血緣割不斷。自己說要來送送堂姐,無論如何都是說得過去的。
而隻讓堂妹在外麵磕頭的貴妃,未免就顯得不近人情了。
正在胡思亂想,便見一個身形高大健朗的宮女走出來福了福:“常在,娘娘請您進去說話兒。”
高欣一喜。
仍舊是跟貴妃隔了一個大殿,這回高欣卻是做足了準備,按照常在之禮叩見貴妃。
她如今還不配自稱一句臣妾,隻道:“妾身恭祝貴妃娘娘一路平安,萬事順遂。”
有小宮女扶她起身,端上茶來。
高欣長在高家,不是沒有見識的人,一端這茶就覺清香撲鼻,是今春新貢的碧螺春。從前她姨娘屋裡得了二兩,就像金子一樣攢起來,專門候著阿瑪去了才喝。
她不信貴妃會拿頂尖的茶招待她,不由想著,那貴妃自己用的又是什麼茶呢。
不知是多麼難得之物。
目光從貴妃的茶盞上又不由落在貴妃麵容上,氣息微微一滯。
連她做女人的,都叫貴妃的麵容美的恍神,何況是皇上呢。
高靜姝若是明白高欣所想,說不定還會覺得兩人是個知己:她第一天都被貴妃的臉美哭了呢。那還是病重憔悴,容顏清減的時候。
高欣低下頭——現在可不是鑒賞貴妃容顏的時候。
她脖頸低垂,做出了極為謙恭的態度:“娘娘,妾身想跟著皇上去熱河行宮。”
這些時日她一直在打聽貴妃的性情和行事。這倒是一點也不難,甚至都沒花銀子。因為貴妃新聞很多,隨便抓到一個小宮女都能說的頭頭是道。
關於貴妃的脾性宮人也都有所了解。
高欣準確的提煉出來一點:在貴妃麵前不要繞彎子,不然她聽不懂不說,還煩你。
於是她索性直截了當提出自己的要求。
她忐忑的等著貴妃回答,心裡盤算了許多遍的各種應對都輪番走馬燈似的上演。
然而貴妃隻是如常坐在上頭:“哦。”
哦。一個哦?
這是什麼意思?同意還是不同意?
高欣有點懵。見貴妃的纖纖玉手好像又要伸向茶盞,她再不敢拖延,生怕貴妃再次端茶送客。於是連忙繼續道:“妾身想請娘娘幫忙跟皇上開口,讓皇上帶上妾身同行。娘娘寵冠後宮,若是您肯為妾身開口,皇上一定不會拒絕的。”
高靜姝無聊的看掌心:一半高帽子一半激將法。都是老套路嘛。她以為高麟這個便宜大伯培養了送進宮來的女兒會得道多少傳授呢。
“本宮開口,皇上是會答應。”高靜姝看著高欣眉睫上閃過的喜色,認真問道:“可本宮為什麼要開口?”
她是真心發問的。
高欣想跟著皇上去木蘭她可以理解,可高欣怎麼就覺得,高麟一家算計了高斌與貴妃,塞女兒進宮背後捅刀子之後,貴妃還得傻乎乎的幫著背後捅刀子的人呢?
高靜姝很想問問她們,到底是真覺得自己是傻子,還是單純臉皮厚。
高欣再次低頭,如弱柳般可憐:“娘娘所言妾身明白。妾身的阿瑪與娘娘的阿瑪雖是親兄弟,卻曾有過心結。可阿瑪入宮前就教導妾身,一入後宮,一族姊妹才是割不斷的血親,讓妾身萬事以娘娘馬首是瞻。娘娘,妾身如浮萍般無所依靠,願意聽從娘娘差遣。”
高靜姝點頭:哦,有點意思了。
“那好吧,你聽我差遣就好辦了,我差遣你留在紫禁城,老老實實在自己偏殿裡蹲著吧。”
高欣:……
因為位份的天懸地隔,所以高靜姝打發高欣實在是太容易,她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今天她就是把她的態度給高欣說的明明白白。
她不喜歡高欣,也絕不會幫她一星半點。
高欣若是老實蹲著,她不會出手害人。
她的目標是好好活著,因得了貴妃的延續,所以會儘力保護貴妃的家人,可這家人絕對不包括高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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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成想,弄走了高欣,高靜姝又迎來了她不想見的另一個人。
吳側福晉扶著腰來了。
這就不是高欣這般能三言兩語打發的了。
“彆給她上茶,給她上白開水。”柯姑姑吩咐春草換過茶水,等吳側福晉入內後,還當著她的麵用銀簽驗了一下。
吳側福晉掩口而笑:“貴娘娘這是拿我當外人了,妾身連口茶都討不到了呢。”
柯姑姑嚴肅道:“側福晉懷著雙身子,自然要小心些,尤其這是頭三個月,最好少走動。”
吳側福晉似乎聽不懂一樣,仍舊是笑:“本該如此,隻是貴娘娘要跟著皇上出遠門,妾身不能不來送一送,說說體己話。”
她扶著根本還看不出肚子的腰肢:“妾身原本該跟著大阿哥去木蘭圍場,隻是突然有了身孕,隻得回紫禁城去養著。既如此,我們大爺身邊就隻有兩個不懂事的格格跟著伺候,想必不夠周到,缺衣少食的,貴娘娘得多加照拂才是。”
柯姑姑的臉頓時拉了下來,木槿也蹙眉:這話說的也太不可客氣了吧!
高靜姝直接就道:“常聽人說起一孕傻三年,吳側福晉這是驟然有孕,所以腦子燒壞了嗎?居然安排起本宮來?”
便是皇後娘娘跟貴妃說話,都是和氣的。純妃要坑她,還得綠茶的表示是為她好,口氣婉轉的不得了。
高靜姝過來這幾個月,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對她頤指氣使,幾乎是吩咐的語氣。
吳側福晉不想貴妃居然直接說她腦子有病,噎的一口氣險些沒上來。半晌才拾起笑容道:“娘娘說笑了。”
然後再不敢跟貴妃賣關子:她原本是想態度大變,等著貴妃好奇親自來問的,她再姍姍告知,顯得尊貴些。
也出了前些日子貴妃不肯幫襯大阿哥的一口惡氣。
現在決定直接警告貴妃,心道,人人說貴妃腦子不靈聽不懂彆人言外之意,果然是真的。
她重新梳理了一下思路,直截了當道:“娘娘,皇上命我們大爺去戶部與傅恒大人共事了。”
吳側福晉盯著貴妃的麵容,一字一頓道:“大爺說,皇上的意思,要查高大人曆年的賬目,尤其是在江南的稅賦和鹽務有無貪墨。貴妃娘娘,妾身入宮前,可是聽說過娘娘母家高大學士家裡的豪富。”
“不過,臣妾有個疑問。令尊高大人是庶出,當年分家的時候據說也沒分到什麼家產,連宅子都買在京郊。如今卻是門戶顯赫,在京城這寸土寸金的地方,都置辦了皇城根兒下的上好宅院不說,聽說連會客廳的門檻都是珍貴的綠檀所製。妾身倒不明白了,難道僅憑高大人一人的俸祿,就能讓貴府改換天地?”
見貴妃看著她不語,吳側福晉笑容愈加甜美:“貴娘娘,大爺回來說起此事,倒也理解呢: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何況高大人在江南一手遮天十數年,守著個江南三省的大金礦,必是賺的盆滿缽滿。”
“如今高大學士被調出了戶部,自然是皇上的聖意。娘娘可得為家裡考量才是。”
“傅恒大人是富察氏的人,自不會替高大人隱瞞,大爺卻有心孝敬母妃,幫一把高大人,端的隻看貴妃娘娘願不願意了。”
高靜姝想著,嫻妃的詞兒真是好用,她用一個哦送走了高欣,現在又用一個“嗬”送走了吳側福晉。
吳側福晉一臉‘真是不知好歹’的憤懣離去。
“不知所謂。”又見自家娘娘麵色沉鬱,木槿忙開口道:“娘娘不必擔心,大人一心為國,日月可鑒,不管誰去查都無妨的。大阿哥居然以朝堂之事要挾娘娘,實在是太過了。”
也不知是大阿哥本人蠢出了昏招,還是吳側福晉聽說大阿哥去戶部後,自己琢磨出的餿主意,居然跑過來威脅貴妃。
威脅也要私下裡好不好,柯姑姑一個大活人還在這裡戳著呢,眼睛裡怎麼還沒人呢?
隻怕過一會兒皇上那裡就會收到消息。
吳側福晉這是親手在給大阿哥在挖大坑啊,不管戶部的賬目到底有沒有問題,大阿哥初入朝堂,不說想著用心做事為父分憂,反而走起歪門邪道來,借此權柄想要威脅後宮嬪妃甚至當朝吏部尚書,肯定會戳到皇上的肺管子。
果然柯姑姑福了福身,擰身就往外麵走去。
木槿見她出門,這才能說句更私己的話:“娘娘放心,老爺不是那等人,在江南富庶之地經營十數年,若是攢不出偌大家業來才是怪了。老爺回了京城後,又做了近一年的戶部尚書,去歲過年已經封過一次賬目,那時候十一月娘娘可是還得罪了皇上,皇上都未曾尋出戶部的錯漏,定是無礙的。”
言下之意:你就算不相信你爹的人品,也得相信他的本事。
高靜姝不怎麼擔心高斌:若是連平賬都做不到,高斌怎麼能混到今天?況且雍正爺眼裡那麼揉不得沙子的人,高斌都平安過來了,不至於翻車在當今皇上這裡。
她臉色不好,為的是另外一件事。
方才吳側福晉威脅她,她心裡很是煩躁,努力在回想,大阿哥夫妻倆這也太煩了,到底什麼時候大阿哥永璜才能徹底倒台呢。在她的印象裡,之所以從未想過收養大阿哥,也是心裡記得大阿哥似乎沒什麼好下場。
今日她細細回想起來,終於想起大阿哥真正被皇上責罵,徹底失去了繼承可能的事件:是皇後的喪儀上,大阿哥不夠悲痛,皇上痛斥他對嫡母不孝,有奪嫡的心思。
皇後的喪儀。
一想這幾個字,高靜姝就止不住的胸悶沉鬱起來。
她不由想起,第一日請安的時候,她還能感興趣的打量嫻妃,覺得“哇,這可是繼後,自己如果能活下來,過不了多久,這位就是未來的頂頭上司,要提前多了解一下。”
那時候,她對富察皇後會在幾年內薨逝,還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頂多是惋惜多好的皇後啊,命卻短,生下的孩子也都很可憐,不是早夭就是和親。
隻是那時候她更擔心的還是自己:畢竟在曆史上,自己這個慧賢皇貴妃,比孝賢皇後還早死三年呢!
據說孝賢皇後的諡號都是由慧賢皇貴妃的諡號來的。(注1)
慧賢皇貴妃高氏過世後,富察皇後親自去跟皇上說,本朝皇後上諡皆用孝字,而女性的四德隻有賢字能具表。希望將來能得到賢字為諡,自己必當終生以此自勉,皇上允準。
那時候高靜姝還下定決心:絕不變成乾隆朝第一個皇貴妃的諡號,不給皇後做出參考文案。
可現在,她的決定裡就又多了一重:不光她不要變成諡號,皇後最好也不要!
便是得了心心念念的賢字又如何!那是諡號,古人覺得死後如生,可沒人比高靜姝更明白,死就是死,是冰冷的一具屍體。
半個時辰後,柯姑姑才回來。顯然皇上留她在養心殿的時間不短。
高靜姝默契的沒問,柯姑姑也沒再提起此事,仿佛吳側福晉來過是個幻象。
直至五月底,聖駕按時帶著大部隊出發往熱河行宮去,皇上那裡仍舊沒對此事作出一點反應。
一切如常,聽說皇上還賜給大阿哥一匹好馬,說是勉勵他在木蘭圍場好好表現,為大清爭光。同時又命大阿哥與傅恒暫緩去戶部,先將木蘭圍場的戍守工作做好。
大阿哥深覺受到皇阿瑪的看重,連聖駕的安危都肯交付於他,所以近來格外意氣風發。
自然也有大臣願意表現親近——在許多人眼裡,無嫡子,長子就是第一順位繼承人呢。
正因這個,高靜姝才在心裡給大阿哥點蠟:乾隆這個人,你讓他記在心裡,比發作出來可慘多了。
他會曠日持久的記住。然後用他的一雙利目持續觀察,用各種姿勢給你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