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靜姝從淺碧色的雲紗中望出去,隱約能看到前頭太後、皇後的儀駕。
太後的看不太清,倒是皇後儀駕裡頭十麵直柄三簷九鳳傘在陽光下灼然耀目,格外顯眼。
再往後就是她這個貴妃的排麵,這就隻能叫做儀仗了。
貴妃的馬車裡按製全部用金黃色的緞子圍成,四角高四尺七寸的柱子上繪有金色的翟鳥,下頭綴以各色鳥雀。整個轎子裡除了漆成淺紅色的雙開門,旁的都是一色金黃。
雖然看起來華貴,但絲毫不犯皇後的正紅與明黃兩色。
隻是這金黃太亮,大幅的繡緞映的高靜姝眼睛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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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木槿跟著貴妃的車服侍在側,倒是柯姑姑坐了後麵的馬車。
見貴妃略閉上眼,紫藤就擔憂道:“娘娘可是熱了不舒服?”
其實皇上早已安排了,雖還不到日子,但行路頗熱,太後皇後貴妃的車駕裡,可以先開始用冰了。
行路又不比宮裡方便,要用冰塊需每日快馬加鞭從紫禁城送來,頗費人力物力。
不過皇上是不會委屈自己的,仍舊是想用就用。
隻是林太醫說,貴妃的身子還在調理,越是夏日,反而越不能放縱了去貪涼,導致寒氣入體。
所以隻肯給貴妃備下消熱的藥草茶,堅決禁止了貴妃用冰。
高靜姝搖搖頭,又感受了下慢如蝸牛的速度。心道:還好皇上南巡的時候走水路,不然就以皇家儀仗隊的移動速度,去熱河行宮都要走十多天,往江南走不得跟唐僧取經似的走好幾年啊。
熱河行宮頗多湖泊清泉,且行宮內建築多是青磚灰瓦、原木本色,自然比紫禁城中黃瓦紅牆看起來要寧靜蘊涼。
跟來的嬪妃也都不是第一回到了,依舊按著從前的宮室各自住下。
皇後送走了來問候自己的貴妃後,不由莞爾一笑。
貴妃近來也不知是怎麼了,格外關注自己似的。這一路行來,常在自己跟前轉悠,問些諸如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有沒有什麼不舒服的話。
有時問的還挺細致專業,簡直像個太醫。
皇後頗為不解,便索性直接問貴妃是何緣故。
貴妃就說自己病了一場,覺得生命真是脆弱,半分也馬虎不得,見行路辛苦,就來關懷皇後。
然後又兩次三番囑咐:“娘娘可彆累著,有事就交給嫻妃做吧,她身子可好著呢,我聽說她早上起來還會在庭院裡打一套長拳,要不娘娘也試試?”
這樣幾回後,連葡萄都說:“若不是知道貴妃娘娘的性情,奴婢險些要以為她是跟嫻妃娘娘站在一處,想從娘娘手裡奪權呢。”
皇後就笑:“貴妃要真有這個上進心倒好了。本宮近年來,是覺得有些心累。”
葡萄心裡一酸:其實處理宮務,娘娘未必累,隻是嫡子這件事,才是壓在娘娘頭頂的大山。
隨著時間流逝,這座山會越來越沉重。
她都怕娘娘終有一天受不住。
葡萄剛想說話開解一下皇後,就見烏嬤嬤又端了一碗濃儼儼的藥來:“娘娘快將這坐胎藥喝了吧。這可是外頭府上新尋來的秘方,老夫人親自上門求的神醫。”
葡萄照例多問一句:“嬤嬤,這藥可給太醫瞧過了?”
烏嬤嬤笑道:“葡萄雖是個仔細孩子,但也太把我看的老糊塗了。難道隨便什麼藥我都敢端給娘娘?當然是夏院正親眼瞧過又親口嘗了的,確定無礙。”
皇後的目光望著外頭層層疊疊的遠山:“這些年,各種‘神醫’的藥方也不知道喝了多少,也不見有效。”
烏嬤嬤看著,禁不住心疼的要落淚:“娘娘自己可不能先心灰起來,這孩子都是有靈性的,知道額娘不盼就不肯來了。”
皇後接過這碗藥,如同喝水一樣麵色如常喝完了這碗苦澀的湯藥。
烏嬤嬤又去檢查皇後要用的點心,把所有寒涼的東西都挑了出來。
其中一碗夏日最常用的甜碗子,是冰鎮了的甜瓜切成塊配上切成薄片的嫩藕,格外清爽冰甜,更是被烏嬤嬤直接賞給了旁的宮女,嘴裡還念叨著:“怎麼能吃冰呢。還有這綠豆百合湯,也快端走。”
皇後隔著紗窗看著烏嬤嬤忙碌的身影,一言不發。
算來,她已經好幾年沒吃到一點冰了,連螃蟹西瓜這等寒涼之物也都是長春宮的禁物,全都進了小宮女的嘴。
葡萄看著皇後略顯單薄的側影,不自知的就含了淚,反應過來後才側首悄悄擦了,想了想上前來道:“娘娘,聽皇上的意思,在行宮住不了幾日就要往木蘭圍場去了,您看跟著兩位公主的人怎麼安排呢?”
在木蘭圍場,連皇上都住大帳篷,旁人自然也是如此,可就不能一個公主就帶上幾十個服侍的人。
皇後這才轉回來,開始為兩位女兒操持。
沒錯,是兩個女兒,皇上已經將和婉記做了自己的女兒,任憑和親王跳腳也不管用。
這次更是將和敬和婉都帶來了木蘭,將要讓公主和親蒙古的意思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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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告辭了皇後,一路散步回自己院落的高靜姝,正在跟木槿說話:“你說到了木蘭,我要不要求皇上再見見阿瑪——自打從圓明園出來,這一路上,我一點兒沒管過大阿哥不說,他來請安我都不見,想必他心裡也就有數。
若他是個沉不住氣的,大約會給阿瑪使絆子。便是阿瑪本身沒什麼大的錯漏,也擱不住一個阿哥有心設計,總得提個醒才好。”
木槿點頭:“娘娘說的是,隻是也不用急,可緩緩跟皇上提起,免得皇上生疑。畢竟此次傅恒大人也跟著皇上出來,暫且沒有往戶部任職。”
皇上對傅恒實在信重,此番木蘭秋獮的安保措施還是儘數交給了傅恒,讓他延遲去戶部上任的時間。
而大阿哥,自然也被皇上隨時帶著,不允許他留在京城,美其名曰協助傅恒。
除了康熙爺當年曾經留下太子監國,最後又廢了太子外,雍正爺和當今皇上,都非常注重自己在哪裡,政治中心就跟著轉移,根本不需要有人留在紫禁城監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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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靜姝想著再見阿瑪一麵,而此時高斌正在皇上跟前候著。
不單他,鄂爾泰、張廷玉、訥親、馬齊和傅恒等重臣都在,幾乎是重華宮茶宴平移到了這裡。
傅恒正在朗誦名單。
朗誦完六十四個人名後,又道這些人已經在門口集合好了,皇上可以親自視察。
皇上也不出門,就站在玻璃窗處,看著外頭筆直矗立的幾十個人,然後蹙眉道:“姿容不夠好。”
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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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對大清極為重要,所以自康熙爺平定漠北蒙古之時,就建立了木蘭圍場,設立了木蘭秋獮這個活動——除了跟蒙古友好建交外,還要展覽一下八旗驍勇善戰的尚武之風。
外交最重要的是顏麵。
於是按照國際慣例,木蘭秋獮第一日,並不是大夥兒直接開始圍獵,呼啦啦的去打小動物,而是一場隆重大閱。
皇上要身著甲胄,親自禦馬,將由八旗英武將士組成的兩千人縱隊檢閱一番。
這是皇上在木蘭秋獮最大的一場表演。
觀眾正是蒙古諸部。
當今皇上是什麼性格,那是極其重視顏麵,甚至到了好大喜功的地步。
所以傅恒領了此事,格外認真的從八旗隊伍中挑出了兩千個精英人物,保證馬術精妙,絕不在蒙古諸部跟前丟皇上的臉。
除了這兩千人外,還需要一個由侍衛組成的鑾衛隊,跟在皇上的禦馬後麵做扇形拱衛狀,替皇上增加聲勢。
因緊跟聖上,自然就是本次表演的門麵。
這比那兩千人可難挑多了,除了騎術精妙,還得出身不俗,忠心不二。
所以傅恒在宮裡上三旗的侍衛裡麵,快要挑瞎了雙眼,才扒拉出來這六十四個人,今日一同彙集了請皇上先檢閱一二。
可皇上方才檢閱過了,表示姿容不夠好看,不夠給他長臉。
傅恒苦笑:滿人入關日久,旗人又有鐵杆莊稼養活,許多都漸漸走了紈絝之路,養鳥逗狗閒散遊民日益增多。其實現在軍伍中也多有漢軍旗乃至漢人,真正的滿洲八旗百戰之師越來越少了。許多還都在貴州廣西等鎮壓苗亂的餘孽。
他能劃拉出來這兩千人,又在上三旗挑出來六十四個騎術過得去的,已經很難了。
實在難以做到姿容跟騎術俱佳。
見皇上表達了不滿,諸如馬齊張廷玉這種伺候過康熙爺的,腦子裡就不由感歎:真不愧是聖祖爺的孫子呢,顏控方麵都一樣一樣的。
當年康熙爺聖駕巡行到鄂爾多斯,當地的蒙古六旗王、台吉等自然也命人給康熙爺表演過騎術,分彆射羊、兔、獐等物,康熙爺表示:不錯,就是那個射兔者雖然射技好,甚為熟練,但生的不俊美,實在是頗為遺憾。
同樣的事情,又發生在了當今身上。
馬齊和張廷玉忍不住對視一眼,有點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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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皇上也有苦衷:蒙古人至今還在馬背上縱橫馳騁,八旗子弟在騎射上比不過人家,在姿容上壓過也是好的呀。
皇上轉過身來麵對這群重臣:“今日朕召你們來,就是讓你們推薦自家兒郎或是親眷中的出色子弟,不限於上三旗,無論出身高低,皆可推薦給朕。”說完一指傅恒:“就像傅恒一般,相貌英武騎術嫻熟這個標準即可。”
即可,還即可?
富察氏百年望族,就出了個傅恒呢。
大家集體閉嘴。
高斌是最輕鬆的,誰都知道他分家出去,人口極少,長子又是走的科舉路子,現在還在工部蹲著熬資曆呢。況且高恒年過三十,也已經不符合皇上年輕英武的標準了。
至於幼子……
高斌的思緒飄到了幼子身上。
這孩子真不知道隨了誰。
因高恪比貴妃小了十三歲,也是高夫人三十二歲才得的兒子,自然要溺愛些。
高恪性子倒是醇厚,也不是不學無術,隻是天資有限。
高斌親自考過兒子的學問,從他這個專業人士的角度看,兒子這輩子頂多就是個秀才了,要當舉人,都得考到範進中舉那個年紀。
見幼子文的平平,難走科舉,高斌自然也想過讓他走一走騎射路子,也好把他塞進宮當禦前侍衛掙個前程。
誰知道高恪特彆抗拒騎馬。
高斌前些年少在京城,等他回京述職,發現幼子十二歲還不會上馬時,都驚了——滿人騎射起家,京中一切跟著滿俗走,少爺們出門都是騎馬跟在女眷車邊上,唯有高恪還是跟著額娘和妹妹坐車。
高斌覺得不能這樣下去,於是親自帶他去練習騎射。
結果高恪理由頻出:這匹馬太高;這匹馬好臟;這匹馬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高斌按著滿肚子的火,讓人尋了一匹溫順矮小的母馬,而且洗刷的乾乾淨淨。結果高恪還磨磨蹭蹭不肯上馬,高斌一鞭子抽到他腳下:“你還膩歪什麼!”
高恪道:“阿瑪,你看馬的眼睛,為什麼長在臉的兩側啊?看著好嚇人。”
高斌:……他放棄這個兒子了。
因當時他做著江南總督,回京的機會實在少,懶得再跟幼子歪纏,既然兒子不做紈絝惹事的勾當,那麼無能就無能吧,橫豎自己將來會給他弄個蔭職。
於是至今高恪都還對馬敬而遠之。
高斌想起來還是不免歎氣,看看人家傅恒,再想想自己兒子,糟不糟心。
他還在糟心,忽然被皇上點了名。
“高斌,朕記得你有個幼子,今年也該十六了。帶來給朕瞧瞧。”
主要是高氏乃皇上做主抬到鑲黃旗的,皇上見眾人都不吭聲,便先點了他的名。朕給你家抬旗,你給朕做點貢獻不是應該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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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高恒見父親難得麵色沉重從外頭回來,不由大驚,以為朝上發生了什麼大事。
聽阿瑪說了緣故後,又鬆一口氣:“二弟騎術甚差,皇上不會挑中他的,阿瑪無需擔憂。”出於手足之愛,他才說了句騎術甚差,其實二弟根本沒有騎術。
高斌不能不擔憂,他了解皇上,皇上是個標準看臉的人。巧了,高恪生的卻是俊美非常,姿容甚佳,皇上肯定會把他點進鑾衛隊,說不得還會放在前列。
難道讓他告訴皇上,說自己兒子馬都上不去?
他不敢潑皇上這樣一盆子冷水,也怕這樣一說,從此兒子在皇上麵前隻剩下個無用的考評,連蔭官都弄不到。
因而隻得將高恪叫了過來教訓起來。見幼子麵如美玉目似星辰,身形頎長端的是個美男子,高斌不由又想起宮裡的貴妃,亦是難見的絕色,心裡壓著塊大石頭似的。
真是兒女都是債,外頭多少朝事他都能擺平,偏生兒女上頭束手無策。
果然當日下午高斌領了高恪麵聖,皇上一見這跟貴妃有三分神似的少年就先有了幾分好感,再細看他身形如修竹淨直,麵容清秀俊美,不管是身材還是臉都比傅恒挑出來的鑾衛隊領旗人強多了。
於是決定,就是你了,來鑾衛隊做鑲黃旗的門麵吧。
高斌見皇上金口聖斷,簡直要愁死。
確實看外頭,誰能看出來高恪連上馬都得小廝托著呢。
沒說的,練吧!
饒是高斌都有些絕望,短短數日,他怎麼把自己的兒子從一個騎射廢柴變成一個能跟著傅恒一並護衛皇上的高手呢?
在看著兒子撲騰掙紮著上了一回馬後,高斌清醒過來:除非有神仙點化,否則是不可能了。
皇上不會管高斌其實已經百般推辭過,闡述自己兒子能力有限不堪重任。皇上全當他是謙虛。
可彆看皇上現在好說話,等到了蒙古各部跟前,誰要是丟了皇上的臉,皇上絕對會立刻扒了他們一家的皮。
高斌甚至都想走極端,讓兒子看起來完全意外的摔斷腿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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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木蘭圍場去的前一日,熱河行宮的宮人,都在忙著收拾行裝。
因到了木蘭圍場,可真是都住帳殿,所有之物比不得行宮裡齊全,要是少了什麼,主子們就要不痛快了。
要是主子們不痛快,奴才就得受罪,因而眾人都忙著打點裝裹。
隻要皇上願意,他就是個細心體貼的人,覺得各宮裡繁亂,隻怕來回走動喧擾令人不快,於是索性召了皇後與貴妃到書房。
禦書房永遠是最清靜的地方。
李玉已經擺好了棋盤。
皇上與皇後下棋水平旗鼓相當,就仍舊以各色金錁子為賭注,讓貴妃就在一旁負責數子兒。
皇上邊落子還邊道:“從前玄宗與人對弈,將要輸了棋局,楊貴妃就放貓攪了棋局,今日見貴妃在側,朕倒想起這個典故來。”
高靜姝就笑:“早知臣妾抱了貓來,省的皇上要輸給皇後娘娘,自己又不好意思賴賬。”
皇上以白子敲著棋盤道:“瞧你這話的意思,就算抱著貓,隻怕也未必會幫朕呢。”
皇後一笑:“皇上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