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過貴妃的鐘粹宮,再看這空蕩蕩的延禧宮,高大夫人就無由來覺得憋氣。
等繞過回廊進了後側殿,高常在已經提前得了信兒等在門口,一見到高大夫人,眼裡的兩包淚就落了下來:“夫人終於來了,我的日子可沒法過了!”
高大夫人就覺得,我的日子才是沒法過了呢!
家裡想聽的根本不是這一句,高麟讓她來看高常在,也不是聽她訴苦的,而是希望見到高常在誌得意滿勝券在握告訴母家:“我特彆得寵,我踩著貴妃”的。
高欣隻覺得委屈透了,然而卻偏偏隻有這四方的天,根本無人可訴說。
於是雖然在家時跟嫡母不太親近,但此時也顧不得了,巴拉巴拉開始訴說自己的委屈:“夫人不知道,皇上不肯帶新入宮的妃嬪去木蘭圍場,回來後聖體又不安病倒。
偏生是貴妃進去服侍的,越發得了皇上的意。等皇上開始翻今年新人的牌子,不知她在背後嚼說了我什麼,皇上將所有人牌子都翻了一遍,連失寵八百輩子的婉貴人都見了,愣是不肯翻我的牌子。”
旁邊宮女見高大夫人難看的臉色,連忙打岔:“這到底在外頭呢,小主先容夫人進去坐下喝杯茶吧。”
高欣一聽茶繼續哭道:“還有什麼好茶給夫人喝呢,常在的份例隻有每月天池茶葉四兩,連想喝一口六安茶,內務府都說是貴人才有份例,並不肯給。更彆提彆的好的了。”
還是帶進宮的侍女蝴蝶最了解她,又勸道:“對麵側殿裡魏常在此刻也在屋裡呢,小主有什麼話進去再說,彆叫她笑話了去。”
高大夫人才得以進入高欣的屋子,宮人上了一杯茶。
高欣一見又抱怨道:“這茶葉怎麼入口?隻怕咱們府裡的下人們差不多都不肯喝。”又看到桌子,指了哭道:“還有這桌子,那日搬動磕破了一塊漆,若不是給足了銀子,內務府也不給換。”
除了蝴蝶,她宮裡還有一個內務府撥來的宮女,叫小燕的,都被她哭煩了:內務府又不是開善堂的,常在份例就是這些茶葉,你要六安茶,人家總不能自掏腰包給你喝貴人的份例吧。自己碰壞了桌子當然要自己掏銀子換。
自然,你若是個得寵的常在,內務府也會奉承。
可問題是,你是個格外不得寵的常在啊。
內務府至今沒有拖延給她們宮裡的份例,小燕都已經很詫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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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鐘粹宮,高靜姝聽額娘問起高欣之事,就隨口笑道:“我不管她,橫豎宮裡常在這麼多,她跟彆人也沒什麼不一樣。我就讓內務府按著常在的份例一點兒不錯的給她,省得她還有借口跑來喊冤。”
高夫人就笑道:“你還是這麼個不肯思慮的脾氣。倒也是,想用什麼用呢,也不能把她給愁沒了,自己放開心胸過日子最要緊呢。”
頓了頓到底問了一句:“她就沒出什麼幺蛾子?”
紫藤上前來將高常在仿著貴妃當年打扮的事兒說了,然後笑道:“夫人放心吧,奴婢當日也是在場的。她粗看是有幾分像娘娘,可是隻要細細打量,就不是那麼回事,處處照著娘娘差一截似的。”
木槿也道:“其實高常在生的貌美,在新入宮的妃嬪裡絕對是中上,若是精心打扮了,也不會出錯。偏要仿著娘娘年輕時候簡單的打扮,在一眾宮妃裡顯得寒酸不說,還少了自己的味道。”
最主要的是,皇上也變了啊。
當年做皇子的時候,住在重華宮裡,少年郎看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美人兒怦然心動。如今是威服四海的皇帝,審美已經從清水芙蓉款轉為了絕代佳人款。若高常在真有娘娘當年的容貌,素色傾人也就罷了,可到底不是。
對此高靜姝的感想就是:感恩貴妃,謝謝你把自己倒騰的這麼好看!
高夫人見女兒這一年來養的容色嬌嫩,眉間愁緒也不見了,竟是個無憂無慮的樣子,心中大慰。
於是到了時辰笑嗬嗬的出了宮。
在宮外正巧又碰到了大嫂,隻見高大夫人臉色有點發烏,見了她努力一笑,然後趕緊上了馬車。
直到坐在馬車上,高大夫人才徹底拉下臉來。
覺得自己要被晦氣籠罩了。
在延禧宮,她根本一句話也插不上,光聽高常在喋喋不休的抱怨了。好容易她抓住機會連忙插口,開始教導高常在要沉住氣,畢竟還年輕,好日子在後頭。
誰知高常在就又悲切說道但凡貴妃在,她是沒好日子過了,讓家裡給想想辦法。
高大夫人要氣厥過去了!家裡給想辦法?家裡費勁巴力送你進宮,就是為了讓你把貴妃弄沒好不好!要是我們能隔空把貴妃搞沒有,就不需要你進宮了啊!
因果被強行顛倒的高大夫人生了一肚子氣,剛準備繼續教育,外麵太監尖細高昂的聲音傳進來:到點了。
高大夫人麵上平靜,心裡崩潰地離開了延禧宮,偏生在門口還遇上了貴妃的生母,自己的弟妹。
見對方笑得滋潤和藹,高大夫人心態更崩了。
自家老爺做官不錯,自己做一品誥命也有滋有味,跟高斌夫妻不差什麼,怎麼到了女兒的時候,運道就這麼不好呢。
高大夫人一路捂著心口回到了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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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宮裡高常在忽然發現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光顧著訴苦了,忘了問嫡母要銀子!
她帶進宮來整整五千兩銀票——一百一張的共五十張。
還有壓箱底的銀錠,碎銀子又是兩千兩,可光給敬事房就花了大三千兩,又有小兩千各種打點了內務府,現在她有點窘迫起來。
又心道:到底不是親娘,若是自己親娘聽自己這麼苦,哪裡會不記得主動給錢呢。
於是對蝴蝶道:“愉嬪娘娘安排你過年見家人是哪一日?彆忘了告訴他們,傳話給阿瑪,叫人送銀子來給我。”
說完又覺得哭的胸悶頭疼,胃裡難受,又對小燕道:“開匣子拿五兩銀子去大膳房,要個酸酸甜甜的點心吃。”
小燕隻得去開匣子拿銀子:就算帶了銀子,她在大膳房還是要被人擠兌冷落。更何況五兩銀子在外頭夠平民之家過一兩個月的,但在宮裡頭,拿這個去大膳房,大師傅們看也不看,要她求著哪位大師傅手下的人做了才行。
然而高常在嘴還挺刁,吃了又覺得不地道,又要抱怨。
小燕還沒走出去,又聽見高常在說:“我實在不痛快,你順便去太醫院請個太醫來給我瞧瞧。”
身負兩個艱難任務的小燕覺得更沉重了。
她先去了大膳房央告人做糕點,心裡想著:常在要酸酸甜甜的,就做酸梅糯米糕吧,大膳房酸梅膏最便宜,也有為了五兩銀子肯出手的學徒廚子肯動手,好落下點外快,應當不會拒絕。
她盤算好了,誰知才走進去就見大膳房頗為熱鬨。
明明不是準備膳食的點,小燕嚇了一跳,連忙在旁邊縮著看看情況。
隻見裡頭站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太監,長得大眼睛頗為白淨,明明穿著最普通的小太監服色,大師傅們卻正在親手給他拿點心抓果子。
說來大膳房除了十來位從各地聘請來的大廚,旁的絕大部分還是自小淨身的太監,打小拿著宮廷菜譜修煉出來的好廚藝,並不比外頭大廚們差——主要是外頭大廚們小時候學廚,學不好可不會被打死,宮裡就不一樣了。
所以殘酷造就了水平,宮裡大膳房太監們手藝其實很絕。
因都是太監,也就稱兄道弟起來。小燕眼看著原來鼻子朝天的吳大師傅笑著給這小太監端了一盤纏絲糖。
“簡州小兄弟難得過來一趟,可是貴妃娘娘有什麼吩咐?”
簡州從前是過慣了人人拿他不當人的日子,進了鐘粹宮後,人人都對他好,卻沒把他養的驕縱起來,仍舊是有點膽小,很好說話。
他有點不好意思:“因著是冬日,娘娘宮裡的兩隻愛貓毛長得厚起來,也比往日愛吐毛。娘娘看著心疼,聽說喂點蛋黃能幫著化了貓毛。可貴妃娘娘的兩隻貓隻肯吃肉,再不肯吃蛋黃。所以我想著問問各位大師傅,有沒有什麼法子做了蛋黃,讓貓愛吃些。”
小燕就見大師傅們用極度的熱情接下了這個任務,紛紛發表意見,一個說拌上肉汁兒,一個說用魚湯吊出來,還有說跟雞蓉攪在一起。
簡州又忙道:“娘娘還說,貓貓不能吃鹽。”
幾位大師傅都點頭:“你放心便是,快帶簡州小兄弟去外頭乾淨的地方坐著吃點心,這裡煙熏火燎的,你還得在娘娘跟前伺候,可彆熏著娘娘的愛貓。”
大膳房的大總管周公公也晚一步出現了,背著手腆著肚子笑道:“哎喲,鐘粹宮的差事,我們必是要上心的。貴妃娘娘如今最得聖心,皇上特許了從禦膳房點菜用。娘娘已然好久看不上我們大膳房的手藝了,今兒難得使喚一回,我們定會辦好的。”
小燕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兒,見一時根本無人理她,隻得將銀子給了負責端食盒的小太監,從擺在案上的宮女份例裡拿了一碟子玫瑰花醬糕。
小太監還伸著頭看,不許她拿走一等宮女的份例。
就這樣低聲下氣,等小燕又求了太醫院的太醫回來時,高常在還極為不滿:“腿腳這樣慢,等你取個點心請個太醫,我隻怕都要病死了。”
又見這太醫的服製是七品的太醫,不由道:“難道沒有老成些的太醫當值?”
慘遭嫌棄的太醫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師傅師兄們誰肯來?”
越是境遇差的人,自然越敏感,高常在當即火了,催逼著小燕去叫林太醫:“他今日既當值,沒有個不給人看病的理!”
雖說林太醫現在已經是副院正,卻仍要排班當值,宮裡唯一一個不排班的也就是院正夏子魚大人,屬於隻應承皇上的人物。
可林太醫雖然掛著當值牌,貴妃不點頭,誰又敢去請他不成?
當然這畢竟是潛規則,再有地位的太醫還是太醫,按理說宮嬪要看病,是不能推辭的。
於是聽那年輕太醫憤憤不平回來說了此事,又見高常在的宮女一臉生無可戀的等在一邊。林太醫也不露什麼,隻是風度蕭蕭起身:“好,隻是我還要先去給貴妃請個平安脈,高小主要看病,也得有個先來後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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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舒服?將去了的太醫攆回來,還點名你去看病?”高靜姝收回手:“那就是沒病才折騰太醫,算了,不用理她。”
林太醫沉穩道:“微臣還是去一趟吧。也好看看虛實,若是高常在真的病了也罷,若是裝病說不得又旁的心思,微臣診過再來回小主。”
頗為擔憂當日朱答應自服藥物陷害貴妃的事故重演。
旁邊柯姑姑已經道:“任憑她什麼心思,也指使不動林太醫!”
高靜姝倒是來了興致:“走吧,咱們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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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常在看到林太醫的時候,還有種出了一口氣的感覺。但很快,外麵宮女驚恐又報,貴妃娘娘到了。
貴妃!
她腦子裡頓時轉過許多念頭:貴妃是要讓林太醫給自己把脈,然後治自己一個裝病之罪?還是故意來看望她這個落魄的堂妹,裝得賢良淑德一點?
不管她怎麼想,林太醫已經開始給她把脈,而貴妃帶來的人,早抬了一把椅子,並小心鋪上了軟墊再請貴妃坐。
貴妃就抱著手爐看林太醫診脈,並且……高常在覺得不是自己的錯覺,貴妃是真的相麵似的仔細看了看自己的臉。
高常在心道:莫不是貴妃恨自己這張臉像她,又比她年輕,所以要壞了自己的容顏吧。
高常在忍不住害怕起來。
林太醫診脈後也不說話,隻是站到一旁。
而高常在就驚恐地看著貴妃走近自己,將纖纖兩指搭在自己手腕上。
片刻後,貴妃起身,對林太醫道:“這是心火旺盛的脈象?還有點肝氣鬱結?”然後口中又說出一串藥名。
隻見林太醫有點無奈,微笑搖頭:“娘娘,你是不是什麼也沒有摸出來?隻是猜度著高常在現在的心情才這樣說是不是?”
高靜姝:“我還望了她的麵相呢。”
林太醫繼續微笑:“也沒有望對——高常在的症候實則是冬日虛寒入體,兼之胃氣不平。”
“脈象不對,自然您的藥也都不對了。”
貴妃的臉上就露出了沮喪的神色。
然後,然後就走了。
高常在目瞪口呆,直到林太醫也留下藥方飄然離去後,她才驟然砸了桌上一碟子點心:“欺人太甚!貴妃欺人太甚!”
她倒是聽說過貴妃在學醫,皇上都嘉獎她用心,還說她換藥的手法嫻熟,可見是用心學了的。
可她沒想到貴妃這是拿她當教學病例練手來著!
高常在砸了點心出氣後,又大哭了一場。
小燕還有點慶幸:這樣常在就不會發現自己拿到的點心不對了。
高常在坐在鏡子前麵,痛定思痛。
不,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皇上不會不喜歡她這張臉,當日皇上分明就是看怔了。既如此,她要改一改路子,不能再討好貴妃了。
一來貴妃酸妒不肯容人,自己討好也無用。
二來,皇上明明有了貴妃,太後卻還是讓自己進了宮,說明是不喜歡貴妃的,那自己再一直捧著貴妃,隻怕太後也不會高興。
那麼從此後,她就要跟貴妃劃清界限甚至撕破臉。
說不得太後會抬舉她製衡貴妃:冬至宴上,太後嫌貴妃獨寵,要把她帶進佛堂的事兒高常在還記得呢。
既然太後有意,那她何妨做太後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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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常在想了一整夜,既然拿定了這個主意,就立意要鬨出一點動靜來。
偏生因下雪,次日皇後又免了六宮請安,讓高常在失去了表演的舞台。
高常在自為受了大委屈,不願意再等,直接冒雪跑到長春宮門口跪了喊冤:“皇後娘娘,貴妃無故欺辱臣妾!”
雖然下雪,但阻斷不了後宮裡的消息。
很快眾人都知道了此事,除了新入宮的妃嬪外,其餘人都不約而同的想起了上一個喊冤說貴妃害她的朱答應。
啊,人生總是這樣,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出現重複的風景。
好歹弄點新鮮的看啊。
嘉妃都懶怠繼續讓人回稟,直接歇午覺去了。
皇後本人卻是最晚收到信兒的,彼時她還在睡覺。
高常在跪下沒兩分鐘,烏嬤嬤就烏著一張臉殺了出來:“好沒規矩!娘娘懷著龍胎在養身子,你如何敢喧擾!太後親口諭旨,凡後宮瑣事,交由嫻妃娘娘先理,若有不決,也得嫻妃娘娘來請見皇後,哪裡就輪到你一個常在在這裡咋呼。”
“若不是皇後娘娘寬和,現在就該宣宮規掌嘴了!”
高常在原也不指望皇後會因為她處置貴妃,隻不過想把事情鬨一鬨,那該知道的人就會知道。
於是被斥責後,就又哭著走了。
本來還想去跪一跪嫻妃,但皇上病重嫻妃主理後宮那幾個月,給了後宮眾人強烈的震懾。
想一想上次抄了五十遍宮規後,自己酸痛的手腕和眼珠子,高常在立馬軟了,回到自己宮裡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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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知道的人確實都知道了。
皇上蹙眉:“宣貴妃來。”
等高靜姝一到,皇上就板著臉:“你自己身子弱不曉得嗎?平時你要讀醫書朕都許了你了,但怎麼好主動去生了病的人的住處?她若是真的是過人的病,豈不是連累了你?從今後再不許去給人把脈。”
“再有下回,朕就沒收了你學醫的東西。”
高靜姝出師未捷,什麼脈象也沒看對,正在鬱悶西醫中醫的天壤之彆呢,又見皇上這樣嚴厲,隻得應了。
倒是皇上看她委屈成這個樣子,又和緩了道:“朕也不是要斥責你,上回你去給皇後扶脈,朕不是也沒說什麼?隻是她是個常在,又病了,你不好去的。”
高靜姝蔫蔫的隨口道:“她沒病,就是犯了胃氣疼吃不下飯。可能是叫我氣的。”
皇上忍不住笑了:“又胡說!你是貴妃,她一個常在如何敢生你的氣,若是這般不知敬上,就是大罪了。”
高靜姝也懶得落井下石,給高常在定個大罪。
因林太醫說了,這位是真的氣的不輕,再這樣作下去,早晚要弄出真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