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見她坐在一旁,似乎飽受打擊的樣子,就伸出手腕:“既如此,你給朕把脈吧。”
高靜姝心道:你一個活到八十九的人,有什麼可把的,病了也沒事。
但隻得坐過來,百無聊賴的將兩指搭在皇上手腕上。
皇上跟太後賭氣,十多日未翻牌子,如今見貴妃白如暖玉的手指擱在自己腕上,就不由心中一動。
轉頭對李玉道:“告訴敬事房,朕今晚翻了貴妃的牌子。”
高靜姝:……
皇上再回頭,見貴妃摸著脈沉吟,就笑問道:“可診出什麼來了?”
高靜姝道:“皇上最近有些,嗯,腎氣不足,應當好好歇著,保養自身,夜間切忌勞累。”
皇上聽了這話,再想起柯姑姑的話,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夏子魚呢?”
李玉打發了小福子去敬事房,自己仍舊在這裡待命,聽皇上一問連忙道:“夏院正就在外麵等著給皇上請平安脈呢。”
“叫他進來。”
高靜姝眼睜睜看著夏院正給皇上扶脈,然後道:“皇上龍體一切康泰。”
皇上一手支著下頜,散漫道:“是嗎?但方才貴妃給朕扶脈,卻是說朕頗為體虛啊。夏子魚,是你學藝不精,還是你欺君啊?”
可憐的夏大人一臉懵,心裡十分委屈:什麼?皇上您居然在質疑我的專業!您難道不知道貴妃的扶脈是一次都沒有對過嗎?
果然貴妃道:“皇上很不用指桑罵槐,臣妾聽得懂的。與夏大人什麼相乾,就是臣妾本事差罷了。”
皇上這才笑了:“好了,你坐過來,朕就是知道你來,才叫夏子魚過來,給你也好生診脈。”
夏院正細細診了片刻貴妃的脈,見皇上在一旁認真盯著,夏院正明明診的清楚明白了,卻也不敢直接就說,免得皇上覺得他敷衍。於是又做出格外細致的樣子,問了柯姑姑許多貴妃的飲食和作息。
這才道:“回皇上,若是比起去年,貴妃身子自然大有起色,可娘娘先天不壯,入宮後更漸漸失於調養。這一年來雖然用心保養,但無奈七八月份那一場忙碌,至今也沒徹底歇過來。隻得慢慢補著罷了。”
生怕皇上怪罪他們不儘心,一年來就隻有這麼個結果,連忙給皇上來了個形象生動的比喻:“臣看過林太醫的藥方,也是溫厚緩慢的,實在是不敢用重要。正如這一盞油燈,燈火微弱時,是不能猛然添燈油的,否則倒容易將火壓滅,隻得緩緩添上。”
皇上頷首:“你跟林慶午好好照料貴妃身子。他到底不如你家學淵源,經驗老道,你也多上心。”
皇上原本是想讓夏院正再為貴妃調製坐胎藥的,不過一聽貴妃身子仍虛,便暫且按下不提。他也懂些醫理,母體不壯,胎氣自然難以凝聚。
而高靜姝鬱悶的留在養心殿:怎麼又是我的牌子。
六宮妃嬪比她更鬱悶:怎麼又是貴妃的牌子!太後娘娘,您彆禮佛了,快出來管一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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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柱被暖陽曬得有些融化,泠泠滴落水珠,鐘粹宮內卻仍舊溫暖如春。
永琪坐在臨窗的炕桌上讀書。
所以好學的孩子不是打出來的,永琪不用人逼,天生就愛看書。四五歲的孩子麵對桌上擺著的各色點心都視而不見,倒是再挨個認字。
貴妃每教他背完一首詩後,他就數著個數,對應去認字。
他已經熟悉流程:等一首詩的字都認完了,高額娘就會隨意寫這首詩裡幾個字,要是自己能認對,就會得到格外熱烈的稱讚。
每次他都不好意思起來,高額娘誇讚的樣子,像是他做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一樣。
放著神童自己學習,高靜姝在一旁用鑷子揀小米。
這本來是紫藤用來抓花心裡小蟲的小鑷子,正好像是她從前用的顯微鑷。那時候她一跟手術就手抖,上級就讓拿鑷子揀小米,練習手部的穩定。
做這件事情也很靜心。
大概跟宮裡妃嬪長日無聊,喜歡抄佛經繡大幅的繡屏是一樣的道理。人非草木,不能矗立在那裡不動,總要給自己找些事情做,填補下大片空白的時光和心靈。
連永琪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她旁邊,她都不知道。
“高額娘,我都認完了。”
“這麼快啊?”高靜姝實在驚訝,要不下回彆用什麼簡單的短詩了,直接讓永琪認長恨歌全篇的字兒算了。
“高額娘在做什麼?”
高靜姝摸著他的大腦袋:“在練習夾小米,這樣可以讓手更穩啊。”
“哦!兒子知道了,您要給皇阿瑪做衣裳和荷包!所以在練手。”
高靜姝一怔:是啊,她還在練什麼呢?終其一生,她手穩的意義,大概就是做針線活了。
她手一鬆,鑷子掉到了地上。
永琪是個聰明又敏感的孩子,立刻察覺到貴妃情緒不對,小小聲道:“高額娘,兒子是不是說錯話了?”
高靜姝回神,對他笑:“沒有,錯的不是你。”
“來吧,我考考你今日認得字兒。”
其實也不必考,永琪雖然年紀小,卻不像彆的小孩愛顯擺,學了一點兒新東西就迫不及待展覽出來,他總是背的妥妥帖帖了才會找貴妃查驗。
高靜姝拿出早就準備好的一個錦盒:“這是第十首詩,永琪一次錯誤也沒犯過。所以,這是給你的獎勵。是永琪自己掙得。”
永琪高興的小臉兒通紅,連忙接過來,打開一看,是一對翡翠鐲子,淡藍色的冰飄花在細膩水潤的翡翠中,秀麗迷幻。連他這樣的孩子,都被這樣的精美震了一下。
他第一反應就是:拿去給額娘。
再抬頭見高額娘笑眯眯看著他,永琪不知怎的,又有點羞愧,這是高額娘送給他的。他卻第一時間隻想著給自己的額娘。
他想了想,還是鼓足勇氣問:“高額娘,這對鐲子我能送給額娘嗎?”
“這是你的東西,怎麼處置都行。想送給你額娘,還是留著送給你以後的福晉,都是永琪自己拿主意,反正這是你憑自己本事掙的。”他見高額娘眨眨眼笑道:“你放心,這不是你皇阿瑪賞的東西,是額娘自己的,現在就是永琪的。”
永琪這才覺得快活充盈了自己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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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嬪是個很識趣的人,她也很知足。
她不會既想著兒子得貴妃庇護,但又跟貴妃疏遠,隻認她這一個額娘。所以永琪每回按著日子往後宮來,都是先往鐘粹宮請安,再來永和宮請安,她絕不會爭,而且貴妃若是不讓人來喚她,她也不會主動去鐘粹宮。
哪怕她也想兒子想的發瘋,能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可她不會這麼做。她去皇上跟前提出貴妃為五阿哥養母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
倒是貴妃,每回都會讓人來叫她。
人與人之間相處,一個肯容讓,另一個但凡是個人,也就會容讓起來,彼此和睦。
愉嬪去了幾回後,貴妃再命人來叫她,她反而都會幾次尋個借口不去,讓貴妃跟永琪獨處一下。
哪怕自己坐在永和宮盼著永琪把脖子都伸長了。
“額娘,送給額娘!”
愉嬪把兒子抱在懷裡,見他獻寶似的獻上來的錦盒,打開一看,嚇了一跳。
其實翡翠是這幾年才價格飛漲的。
康熙爺和雍正爺年間翡翠並不名貴,身價也不高,當時都覺得“翡翠不以玉視之,不過如藍田乾黃,強名以玉耳。”甚至都要把翡翠踢出真玉的隊伍了。
然而楚王愛細腰,宮中多餓死。
皇上不似先帝爺的審美,偏愛柔潤清淡的玉器,他喜歡亮烈奪目的翡翠,自然翡翠就珍貴起來。
而好的翡翠偏又多出自雲南緬甸等地,多為貢品,京中的好翠也就越發稀少珍貴。如今宮中主位也好翡翠成風,內務府一時支應不過來,便都推沒有——確實也沒有,一般的娘娘們看不上,極好的都在皇上手裡呢。各人隻好向各自母家去尋。
如今隻要是宮裡主位的生辰禮,外頭命婦要進來撞木鐘討好的,就都會送上翡翠。
愉嬪也有幾件翡翠的頭麵,隻是不夠好。
她素來在宮中主位裡頭,衣裳首飾墊底也墊慣了,雖然被人提起時會窘迫,但久了也就麻木了。
可今日見永琪拿了這對翡翠鐲子來,愉嬪也頗為動容:宮中皇上賞賜記檔的頭麵首飾,是不能隨意轉贈的。也就是說這是貴妃的私房。
而她也沒有明著賞自己,就是不要自己去謝恩。
愉嬪又是心酸又是感觸,她抱著兒子:“額娘很喜歡,多虧了永琪聰明,才得了這對漂亮的鐲子。”
永琪看著愉嬪,忽然道:“我會很乖,額娘。”
孩子其實明白很多事情,感受的到親娘的窘迫與為難。
愉嬪忍了又忍才沒有掉淚。
永琪在永和宮不過呆了半個時辰就得回上書房,愉嬪照例囑咐了許多話才依依不舍放他走了。
宮女曉晴便問道“娘娘可要去給貴妃娘娘謝恩?”
愉嬪搖頭:“她給了永琪不給我,就是不讓我格外去謝恩的意思。若是我這會子誠惶誠恐跑了去,貴妃的脾氣,指不定還不高興,覺得我受不得她的好呢。”
等來日見麵在跟貴妃說一說此事即可。
曉晴念佛:“娘娘的苦心總算沒有白費,咱們五阿哥有這樣一位養母護著,可是好多了。貴妃娘娘也不是隔絕母子天分的人,不攔著咱們阿哥孝敬娘娘呢。”
她又有些擔憂:“隻是這些日子又都是貴妃娘娘的恩寵,眼見得要進臘月,太後娘娘禮佛出來……”
現在她們跟貴妃雖然不至於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但也坐著同一條船。
還是愉嬪主動跑到人家船上去的,自然不希望船沉。
愉嬪也眉目含憂:“咱們也幫不到貴妃什麼,隻能多多替娘娘祈福。再有,皇上既然將臘月裡宮女在順貞門見家人之事交給我,咱們就務必仔細盯著不能出錯。”
“要是叫人抓住痛腳……有永琪在,貴妃為我求情是有違宮規,若是不為我求情,隻怕又要被人嚼說想要留子去母打壓我,實在是難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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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一年,高靜姝再次參與迎接太後出小佛堂的家宴,就沒有那麼慌張了。
皇後的身孕五個多月,正是最平穩的時候。過了初有身孕的不穩期,又還沒到孕晚期容易早產之時。
所以也出席了此次家宴。
太後看著皇後就笑得合不攏嘴,高靜姝從下頭看著,都怕太後娘娘笑得太多,以至於臉抽筋,第二日要酸疼。
太後可顧不上自己的臉,她想著去歲,自己給皇上皇後賞賜百子千孫帳的時候,心裡的焦急和渴盼,今年竟都實現了,自然是喜氣盈腮。
隻是宮裡講究,未出母體的孩子不能多賞,免得折福。
這給太後憋得,依著她,是恨不得大興賞賜皇後和肚子裡的嫡孫的。
因這次太後不能賞賜皇後,給妾妃們的賞自然也不能太多,於是直接從貴妃開始賞起,一人隻發一個她老人家壽康宮小佛堂裡貢奉的青果,還發到嬪位就不發了。
六宮妃嬪心道:好的,是我們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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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過三巡,皇上起身給親自把壺給太後斟酒道:“皇額娘,皇後遇喜不易挪動勞累,今年正月十五,朕便準備留在宮中過,不去圓明園賞煙花了。”
太後點頭而笑:“很是妥當。”
純妃覺得心絞痛都要犯了:去年我兒子正月十四過滿月的時候,你們可不是這樣說的。
怎麼難道隻有皇後的孩子是繼承人,彆人的孩子就隻是寵幸的後果嗎!
皇後忙要起身謙辭,不敢以一己之身改變皇上的行程。
皇上吩咐葡萄:“扶著皇後不許她再站起來了。”語氣溫和如春日:“皇後無需多慮,去圓明園都九年了,再好的煙火也都看夠了。今年也該想些熱鬨的新鮮花樣過節。就叫內務府去辦吧”
高靜姝心道:完了,蔣禮財又要來鐘粹宮哭訴了。
太後倒是很歡喜:“正是,今年喜事多,大阿哥的側福晉也有喜了,來年宮裡就是四世同堂。”
說到大阿哥,皇上如常的笑中,含了一絲微不可見的淩冽。
他擱下杯子:“等過了年,二月裡永璜就要娶正福晉了。朕想著,他的府邸也已經建好,年前就讓他出宮開府。”
竟然連年也不讓在宮裡過了。
太後卻依舊是笑吟吟的,似乎根本沒聽出皇上的意思,隻是慈愛道:“正是呢,皇上想的周到,他也是大人了。正好去自己府裡過個新年,讓府邸也熱鬨熱鬨,有點人氣兒好迎福晉入門。”
母子倆就這樣其樂融融地把大阿哥掃地出宮。
嘉妃裹著大氅回了宮,卻還是有種沁心的寒意難以驅除。
皇後的孩子還未落地,不知男女不辨賢愚,甚至連能不能活下來都不知道,皇上就先把庶長子掃地出門了?
她到底局限在後宮,不知道大阿哥還威脅過貴妃和高家一回,在皇上病重的時候又使勁結交朝臣,很是惹惱了皇上。
隻道皇上偏心偏成這樣。
那她自己的四阿哥要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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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裡,鐘粹宮迎來了大阿哥這位貴客。
因著他要搬出宮去,所以便往各母妃處最後請安一回算作彆。
永璜生的很像乾隆,隻是少年郎更加秀氣一些,口鼻處有些從前貴妃印象中哲妃的影子。
大約是知道在貴妃宮裡不好多呆,永璜索性開門見山。
“貴娘娘,皇阿瑪如今是不是厭惡了我?”
高靜姝微笑,打出萬能金句牌:“大阿哥想多了。”
永璜的笑容清寒,他垂首道:“小時候我養的一隻小狗摔傷了腿——受傷沒用的貓狗多半會被打發走,但我不舍得,所以我哭著求乳母找人給它治腿。”
“偏生被皇阿瑪看見了,他就罵我婆婆媽媽、又深責我居然求助於奴才。然後帶走了乳母和那隻小狗。”
“後來我就明白了,我不能去求下人。我該告訴他們,治不好這隻狗,我要你陪葬,這樣他們才畏懼如死,不打折扣的完成我的命令。高娘娘,是皇阿瑪教我的,要狠,要爭,隻有畏懼才能讓人臣服,軟弱懇求隻會被人欺淩。”
他抬起頭:“可我爭了,我狠了,為什麼皇阿瑪又這樣厭惡我?趕我出宮不說,還隻給我十萬兩銀子開府之費,讓天下人都知道我不得聖心。”
高靜姝無奈,不知道永璜這些話,是解釋給她聽,為何當年威脅高家;還是希望借她的口轉述給皇上,問一問明明是皇阿瑪你教我做什麼樣的人,為何又漸漸厭棄我。
高靜姝看著他的臉:少年,你真是太年輕了。
皇上的話也能信?
送走了一頭紮進死胡同的大阿哥,柯姑姑福身問道:“此事奴婢要回稟皇上。皇上曾說過,凡大阿哥往鐘粹宮來,必要回明他。”
以前柯姑姑自己就去了,現在還是會跟貴妃說一聲的。
“我告訴皇上好不好?”高靜姝真的想看一看皇上的反應。
在這點上他大約真隨了他敬仰的祖父,康熙爺當年是怎麼忌憚太子與各位有野心的阿哥,乾隆就是怎麼青出於藍,忌憚成年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