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世界17(1 / 2)

京城皇宮前的城樓已是熙熙攘攘, 人滿為患。

遠處天邊掛著一輪圓月,近處漆黑的天空飛著一條火龍,點點星火聚集,龍飛於天, 黑夜如晝。門樓上掛著一丈方圓的球燈, 眾燈早已搭起, 萬燈齊明, 如同小山。

宮城前的露台更是熱鬨非凡, 多種雜戲上演,百姓們圍在台下觀看, 宮城上帝王則與近臣一同觀燈。

蕭靈隱靜靜的站在人群遠處的一角, 望著這千家燈火,佳節盛會,莫名卻感受到一股澀澀的哀懷, 美則美矣, 終不長久。

“子瑜兄,你去哪兒了?我找你找了可久了。”

他轉身回望,看向輕敲打自己肩部的沈飛,纖纖細眉,修的極為整齊, 麵目俊朗, 一身上好的雲水藍色圓領瀾衫,這色清清淡淡,風雅至極, 遠遠一看,儘是風流味。

沈飛這人,雖愛書,人卻是挑剔的很,尤其在衣食住行上。

“我不就在這,也未曾走多遠。隻不過在觀燈而已。”蕭靈隱低聲輕咳了一下,才說道。

“我又不像你,出來沒多久,眼睛全盯到街上的小娘子身上了。”

沈飛一聽,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哪能怪我呀,子瑜兄,你是不知道,京城之風,頗為開放,那些個小娘子,個個身段風流,隔著燈火,遠遠看著那嬌容笑語,我哪裡能不癡呢?”

“你不是偏愛迎春樓的顧兮兮嗎?前些日子你還誇其人娉婷秀媚,桃臉櫻唇,讓你一見傾心,永難忘懷!”蕭靈隱一臉嗤笑道。

“子瑜兄,這你就不知道了,酒樓裡的官妓風流姣姣,兮兮自是餘所愛,但這燈節上的娘子,更添幾分淳樸天真,嬌嬌俏俏,更惹人憐愛萬分。”沈飛細細道來,一副振振有詞的模樣。

“我看你,以後終將是要被美色所誤。”蕭靈隱嗬嗬一笑。

“子瑜兄,我跟你說,你也彆難過了,我知道你是因為銘章兄沒有一同前來,心中鬱悶,但銘章這人深居簡出,為人嚴肅正經,對這玩耍之事,頗不上心。你知道嗎?自我和他相識,除了第一次,後每次遇到他,沒有不是身邊帶著書的。我雖愛書,好讀書,但也有其他愛好。自我出生,也沒見過像他這樣的,滿身心思都在書裡麵,真真讓我不得不感歎,你也多說說他,書中雖有黃金屋,但世間更有美人無數,引風流才子競折腰。”沈飛看著空中飛舞的草龍燈,語氣帶著幾分調侃。

“我哪裡勸得動他!而且含山君,你最近滿腦子裡怎麼就裝的全是美人了。”蕭靈隱低頭輕笑道。

“這不是,臨近考試,放鬆放鬆一下。”沈飛嘻嘻一笑,也不反駁,又接著說道:“你說勸不動銘章君,我可不信。你說說,以往日子,哪次他邀我,不是因為你,你和他鬨彆扭,鬨歸鬨,可不能儘瞎說。本來以為你們兩個都不出來了,沒想到,最後你還是和我一起來了。”

蕭靈隱聽了這話後,也不辯解,隻低聲說道:“寺廟中也沒什麼好呆的,近些時候上香的人尤其多,我本來是打算邀請他登山,結果人去樓空,找也找不到半個影子。還是半路上遇到了真大師,他告訴我銘章應該是回家去了,我想了想還是出來散散心。”

“你呀你,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沈飛聽出他話裡麵的哀怨委屈,感歎了幾句。

“初識你們二人,我覺得你是個固執傲氣的書生,而他是個好說話的雅士,如今看來,倒隻是表象。他雖長了個風雅神仙貌,卻偏偏不解風情。而你,倒真是個癡人。”

“那晚,我走了後,你是不是和他吵了,要不然他不會這般回避你。”沈飛又問道。

“他罵我呢?”蕭靈隱想到這,就覺得一肚子的委屈沒地說去,便呐呐道。

“那倒不像銘章君的做法。你可有第二天過去找他?”沈飛看著蕭靈隱臉上隱隱可見的失落,心中搖了搖頭。

“我哪裡沒去找,他呀,不願意見我。前日我去尋他,便隻見到他那隨身的侍兒。那侍兒也對我說,不必過去了。”蕭靈隱望著遊走的遊人,淡淡道。

“那就怪了?”沈飛忖度了幾番,又出聲說道,“我猜他可能真是家中出了些什麼事情。想必你也看的出來,他自然不是個普通出生。”

“我自是知道的,隻是他不說,我也不願意多問。”蕭靈隱背壓低了幾分,沉聲說道。

“我猜,銘章君可能是宗室子弟。”沈飛搖了搖頭,“他身邊那幾個侍兒,可不像是平常人。尤其是貼身照顧的焦山,看起來和平常一樣,隻是他的嗓音到底過分尖銳了。”

“你是說,他是內宦……”蕭靈隱隱隱有所領悟,這焦山是何安身邊服侍最多的侍兒。

“沒錯。”沈飛讚同道,又言,“而且銘章君雖衣著簡樸,但衣料卻並不普通。尤其是有一次他身上那月白色交領蓮花紋綾衫,顏色素雅,蓮花紋樣精致繁複,尤為好看,我便誇了幾句。當時我便覺得這料子頗為熟悉,隻是當時也沒反應過來。那衣料,斷斷不是普通豪商所能用的,如今服製雖形同虛設,家中有錢的,自是買得起上好料子,製得好衣。但銘章君所著,便有所不同了。你也知我家行商,在蘇州也小有名氣,自幼見識過不少繁華,我近來想到大哥曾和我說過的,這才反映過來。銘章君穿的那可是我蘇地最善織造的柳家,年年送往宮中的貢品。”

蕭靈隱內心猛然想起那老鬼附身時說過的話,突然好像就多了幾分領悟。

哦,原來他是宗室子弟。

哦,原來他連個真名字都不告訴我。

哦,原來他的眼底心底應該是都沒有我的存在。

他抬頭,望著離著遠遠的城樓,城牆高高,仿佛就隔絕了城外所有的人,不過一牆之隔,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那樓上,宮燈高懸,不曾見有人行走,想必帝王正和大臣們言談甚歡。

他聽恩師提過,當今天子多年力求銳興,如今卻是早就熄了那番念頭,一心隻求安平和悅。

前些年的永泰新政帶來的禍患,從未平息,蕭靈隱在家鄉蜀地柳州都時不時聽說恩師和拜訪的好友們談論此事,關於新黨舊黨之事,風雲變幻,爭端不止。

如今朝上浙黨洛黨之分,不過是延續當年的新黨舊黨之分,浙洛吳是三黨之首的籍貫之地,此時黨派之爭已然不用曾經的新舊二詞,而且因為曾經元泰新政時的爭執,以及貶謫打擊,兩黨皆是損失慘重,牽連人數不知凡幾。

相比前些年的爭端不斷,近幾年朝廷倒是頗有幾分平和安寧之相。

隻因如今的浙黨之首當朝宰相於真與身為洛黨之首的副宰溫如成,皆是同科進士及第出身,前者為狀元,舊黨出身,後者為探花,新黨出身,兩人互相交好,不曾互相攻殲。

加上當年新舊二黨多是理念之爭,也是一心為國,雖波及盛大,但也未曾傷及人命。

因此這些年來,新舊兩黨兩黨雖有爭端,但並不大,且互相多有諒解。

到如今,浙黨洛黨之首更是好友,改善了浙洛兩黨之間的關係;又因為立儲之事,兩黨聯合抵製媚上,擁立柳貴妃所出的四皇子的吳黨眾人。

蕭靈隱自是知道自己恩師不願意出仕的原因,他的恩師徐道遠是當年官拜宰相,一手掀起元泰新政的範純門下學生,年輕時便以文才頗有聲名,是妥妥的新黨中人。隻是後來新舊兩黨在朝中互相攻擊,恩師厭倦其中爭鬥,便辭官回鄉,沉迷治學,一心著書,且在蜀地的官辦書院內教授學生。

這些年來,雖不曾為官,但在文壇上的名聲卻是越發的大了,被時人稱為川地大儒。

半山先生,誰人不知。

“蕭兄,你還要在這兒觀燈嗎?我約了兮兮於今夜酒樓,恐怕是要失陪了。”沈飛隔了會兒輕聲道。

“你去吧,我到時候自然會去我們今日過來時住的旅舍。你晚上,也少喝點酒,省的像上次那樣神誌不清。”

“知道了,你放心,我晚些時候,也會回去。”

“那我走了。”沈飛道,臨走之前又悄悄在蕭靈隱耳邊出聲,“子瑜兄,我發現後邊一個小娘子可是一直在偷看你,恐怕是看上你了。”

蕭靈隱一愣,想要罵幾句,這沈飛也太過不拘小節,儘說些糊塗話。

轉身一看,沈飛已快步走地遠遠的,臨了還不忘轉身笑上一笑。

遠處的燈火亮堂堂的,街道上的小攤販依舊叫賣著,酒樓裡的客人飲酒吃飯,堂中歌姬們婉轉的歌聲,字真韻正,伴著這夜間的風,忽的便傳入耳中。

蕭靈隱淡淡一笑,或者這塵世的喧囂繁鬨,才讓自己這顆浮躁的心慢慢地沉了下來。

他站的地方,因不是觀燈的好地方,人少偏僻,倒是挺清淨的。

元宵月圓,星河暗淡,春意非濃,忽深忽淺,間夾寒意。

轉身向前又走了幾步,來到河邊,望著河上飄過的遊船,倒是突然就糊塗了。

又能怎麼樣呢?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蕭郎!”蕭靈隱轉身而望,便見屋簷下轉角處依站著個俏麗的小娘子。

秋水眸,冰玉骨,本為明月姿,偏生嬌媚態。

妝容清減,烏發輕揚,上披山茶紅羅衫,下蓋梅紋半褶裙。

凝然愁望,欲語未語。

蕭靈隱是驚疑的,他並不認識這位娘子。

但他又隱隱約約感知到這位娘子恐怕是認識自己的,而且有很多話想對自己說。

阮流珠向前輕走了幾步,姿態嫋嫋。

蕭靈隱卻覺得這人行止舉動總添了幾點支離破碎感,她看自己的目光,透過了時光,帶著淺淺滄桑,仿佛在看另一個人。

“蕭郎,我此番前來,唯獨想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要相信……”阮流珠說的有些掙紮,先是平穩,後則是難以啟齒。

“不要信朝中的三皇子,他實非明君之才。”

蕭靈隱反問道:“你是誰?我未曾遇得你過?”

“我,我隻是個無名之人,不值得你記掛……”阮流珠聽聞此言,柳眉蹙著,眸間淚光點點,她便道,“我知道,你不信,你也覺得奇怪,我為何識得你。”

“前些日子,我夜間偶得一夢,仿若過了一生。夢中有多人,我是在夢中認得你的。”阮流珠輕聲道,又偷偷看了麵前這人一眼。

唉唉唉,竟然還是生的這般英俊非凡。

她與這人,多少年沒見過了。

她是做過改嫁的癡夢的,然而終是容不得。

既曾為太子之妃,怎能嫁臣子為妻。

更何況,麵前這人,從未喜歡過自己,他對自己不過是憐憫罷了。

她曉得的,那些癡望早已在細碎黯淡的時光中慢慢衝散了,忽而憶起,仿若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