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世界18(1 / 2)

“大哥兒, 你且過來。”站在城樓前觀望的永平帝微歎了口氣。

何安移步,望向城樓下,那是數不儘的燈火,熱鬨喧嘩的街市, 絲竹之樂悠悠傳到耳邊, 愣呼呼產生一種魔幻, 玄妙的觀感, 台上的人在演, 坐下的人也在演。

人已入戲,難以離場。

“你看, 這樓下的百姓, 是如此的歡樂。”男子語氣帶著感慨,又道,“當年, 我晉朝初立, 力反前朝,大開科舉,取天下之英才。這一步,做的實在是太對了。”

“民雖以食為天,但明學識之重。重教化, 民之福也。”何安立於他身後, 緩緩開口道。

“當年,我初遇範相,為之心折也。隻是, 人生之事,十有**不如意,後來便也就罷了。隻是,宴兒,我知道你是個沉穩內斂的性子,若到那一日,好好過吧。”永平帝轉身,看向身旁這個神色自若,卻又隱隱含著幾分悲憫之意的孩子,心中突然就淡定了,困擾了自己那麼多年的事情,也終究該有個找落了。

“至於兄弟幾個,也都需要你看照。二哥心大,卻忠義,三哥聰慧敏捷……至於四哥,他還小,你也無須和他計較。”說到這裡,永平帝又歎了口氣,輕聲道,“做個閒王,又怎麼不好。我朝,不似前朝,爭紛不斷,必受其亂。富貴在天,生死有命,位高而責重,有時候,我在想,若是我隻是個閒王……”永平帝的目光越來越縹緲,仿佛回到了當年,他在家中聽到朝中鄭太後選擇了他的時候,父早死,已識得人間冷暖,世態炎涼,但依稀有那麼幾分少年的輕狂。

初為帝時,胸中抱負,如烈火,如**,燃燒著,翻騰著,熾熱無比,又得賢才知己,遂奮發而向上。

無數個日夜,聽他之語,學治國之道,謀求一個機會。然而,還是錯了呀。

錯的太深,錯的太晚,隻能追悔莫及,不曾相見相識。

英君賢相,早就再也不是了。他如今待去了後,又有何聲名。也許,這幾年來,恐是隨了他們的意,倒是不會過分追究了。

“元宵過了,科舉將至,又是一陣忙活的時候了。”永平帝恍惚出聲道。

望著盛世煙火,忽然就想起當年,夜遊燈市,嬉嬉鬨鬨,見得他那嚴謹之名的太傅,與朋友遊玩賞燈,言笑晏晏。

原來,竟是已經二十四年了。

那年,朝中傳來遠在靈州的他的死訊。據說那日他騎了頭驢,行走在鄉間,忽地停下,悠悠對天一笑,隻說了句“未曾悔矣!未曾悔矣!”。後突然恍惚無知,遂被家人尋了回去,晚上長歎一聲後,便去了。

他竟是這樣就去了,死亡原來就如此的簡單。

遠處,正宰同平章事於真,副宰參知政事溫如成隨著幾個一同入宴的大臣們,互有交談,談及元宵,竟是互相提議做起詩詞以助興。

席間眾人多是科舉一路考上來的,起初晉朝科舉沿襲前朝製度,重詩賦墨義,但很快士大夫們便發現這樣的取士標準弊端過大,轉而注重議論。

起初,進士科取士主要是詩賦,詩更是重中之重。後來隨著時間轉變,雖有爭論,但進士逐漸不依賴於詩賦,而是以策、論兼考之。但總的來說,詩賦仍是取士最關鍵的標準。

直到二十多年前的由永平帝與當時首輔範純掀起元泰新政,斷然否決了過去的慣例,進士科隻考策論。當然新政實行沒多少年,那些頗為激進的舉措,早已經廢除的一乾二淨。

但如今,策論已經越來越受到朝廷的重視,元泰新政結束了以往單憑試詩賦取士的格局。科舉取士中最受重視的進士科詩賦,策論二者地位變成同等重要。

因早年間的科技取士重詩賦之風,如今的大臣們也有不少是當年科舉遺漏下來的臣子,因此,吟詩作詞,個個基本都是好手,擬了韻腳後,眾人便洋洋灑灑吟詩起來。

你來我往,推杯換盞,歡聲不斷。

“待瓊林宴一過,我便宣你回宮。”永平帝轉身,望了一眼遠處相談甚歡的大臣們,低聲重咳了一聲後,又道。

“不必慌張,也不用擔心太多。爹爹老了,朝中之事,宰輔看待的多。日後,你也要多聽從宰輔的建議,不要過分固執己見。”

權力,當握在手中,也許起初會膽怯,但最後更有可能是肆無忌憚的揮霍。

一人之力,難以勝天下大勢。

文臣勢大,也許,他們更需要的是一個□□平衡的君王。至於其他的,他想不到,也不願意去想。他隻需要守著他所愛,所關心,所希翼,其餘的,恐怕是管不了太多了。近些年來,他總覺得這身體也越發的不聽使喚了,精力大有減弱。許是當年之事,終是讓他心裡留下了疙瘩。

當年,那遊俠作難民圖,冒著必死之心進諫,他見圖中百姓之苦,潸然淚下。

終是收了心思,棄了新政,開始不作為。

如今看來,也沒什麼不好,不過是心灰意冷,再無拚搏改進之心。

“爹爹,若有一天,我……”何安低了低頭,垂眸道,“我錯的太多,你會怪我嗎?”

永平帝聽了後,愣住了,突然又一笑。

他這個孩子,很少相處,本以為是個懦弱的,沒想到竟是如此直白大膽。少有人在他麵前如此這般說話了,關於皇位之爭,他怎麼可能不曉得幾個皇子們,心裡還是存了那幾分心思的。隻不過,被他壓著,被祖訓壓著。

早些年,他的確存了立自己心愛的女人的孩子為皇子,隻是,終究是拗不過朝廷。

麵前這個,不好不壞,但終究是占了大義的,而且他是個心善的,如同他的母親一樣,私心並不多,也隻有這樣的人,他才能安心。

前朝滅朝之禍,一在於地方分權過多,二在於朝野皇位之爭。起因便是前朝立國之初,為爭皇權,兄弟相殘,父子相謬,導致後期多年來,儲君之位不穩,每一次君王的上位皆是血雨腥風,紛爭不斷。

前朝的滅國,也同樣是因為爭皇位所引發,幾個皇子為爭奪帝王之位,無所不用其極,紛紛聯絡地方大將,分立相鬥,結果個個損失慘重,越鬥越凶,到最後大將自立為王,皇子們反而成了階下之囚。

可以說,晉朝立國之初,就吸取了這個教訓,在繼承人的選取上,著重賢德正統,而非武力爭鬥。

兵將過分掌權,為爭奪天下,戰爭不斷,國土分裂,百年間來,百姓飽受戰爭之苦,生活困難艱辛。

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

“大哥兒,你要記住。這江山,並非是我楚家之江山,這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萬萬不可,一意孤行。”直到最後,永平帝依舊循循囑咐道。

“爹爹,孩兒懂得了。”何安麵色溫和,輕聲回語,帶著幾分謙恭。

永平帝看了麵前這個相處不多,背脊直挺,溫文和雅,文人氣十足,看起來總是少了那麼幾分魄力的孩子,笑了笑。

其實,魄力有那麼重要嗎?

他其實很清楚,並沒有。在這個運行良好的朝政之下,也許一個更有魄力的首輔反而比他這個帝王來的還要重要。

“懂了就好,懂了就好。”永平帝喃喃道,他轉而望向城台之下,從樓下戲台,再到京城正殿,最後到遠方橫山,天邊圓月高懸。

好明好亮的月。

好多年沒見過了,總讓他忍不住想起多年前年輕氣少詢問太傅治國之策時,見到的那抹燦爛卻掩不住憂愁的笑容。

一陣冷風徐徐吹來,永平帝又重重咳了一聲。

旁邊陪同侍候的內侍裕德走近低聲說了幾句,言初春天寒,是否需要多備幾件衣服。

永平帝擺擺手,示意不必。隨即,便轉身,回了城上的宴會。和大臣們又談了一些時候,讚歎了臣子們所作詩句,笑了笑,喝了幾盞溫酒。

晉朝之酒,度數非深,杯盞多是大口,遠方進貢的青瓷,在席上燈火下,如玉之溫潤。

望著席間歌舞,過了幾分時辰後,帝王擺駕回宮,臨行前又當眾囑咐大皇子,暫時回自身府邸,多加修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