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走了不到兩步,淒厲又絕望的女聲突然在身後響起,硬生生阻止了餘琨瑜想要繼續往前走的腳步。
她轉回身。
隻見顧長英無力地垂下手,手握成拳,死死攥著,語氣卻很輕:“我寫。我寫行了吧?”
而江時勾起唇,露出一個漂亮的微笑。
......
立春後第三日,多情的金陵城又開始下起纏綿細雨來。
顧長英拎著兩個大皮箱,背著一包裹的衣服細軟,跟逃命似的離開了這座輕風細雨的漂亮宅子。
再多呆一刻,她都感覺自己要窒息。
之前她雄赳赳氣昂昂地來,想要和江時好好談談離婚贍養費一事。
結果三言兩語就被對方貶低的不成樣子,冰涼的槍口往腦門上一頂,她所有熱血和展望瞬間都熄了火。
也就是從這刻起,她才意識到,自己真的過於想當然了。
這個時代的規則她都還沒摸透,就敢天不怕地不怕地與這個世界的土著硬剛,確實隻能怪她自己不識時務。
然而就在她終於意識到人間險惡打算乖乖打退堂鼓的時候,人家卻不肯輕易放她走了。
——顧長英和江時協商離婚補償費隻用了不到一刻鐘,但她寫一封感謝信,卻足足用了一天半。
按照江時的說法,這封感謝信並不純粹是一封“感謝”信,更是為了防止她反咬一口而留下來的憑證。
所以除了筆跡做物證,還要有個第三人在旁做人證。
江時很厲害。
第二天中,他就把金陵城有名的才女鞠溫文給請來了。
顧長英看到人還沒什麼,耳朵裡聽到“鞠溫文”這個名號時,整個人都驚呆了。
鞠溫文。
祖籍江浙紹安,父親被調任至金陵大學教書後,一家老小都還留在紹安,她母親甚至已經給她相看好了一門婚事,但她堅持要“出去見見世麵”,於是跟著父親來到了金陵。
鞠溫文父親隻是一個小教員,後世人評說他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生下了鞠溫文這麼一個女兒。
鞠溫文不僅生的漂亮,性格也外向大方,讀的是法律,卻精通英文,法文,日文,翻譯了不少著作。
她積極的促進女子開放,鼓勵女子也要放足進步。
雖然她終身未嫁,不曾留下一兒半女,卻留下了不少詩篇警句。
她是這時代有名的詩人,翻譯家,思想家,作家,甚至還是金陵女子學報的創辦者。
哪怕幾十年過去,後世寫她的傳記,讚揚她的文章依然不少。
顧長英就是她的狂熱粉絲之一。
可以說民國這麼多女子,最讓她喜歡崇拜的,就是鞠溫文。
而現在鞠溫文忽然活生生地出現在她麵前,讓她頓時有種時空割裂的虛幻感。
一整個下午都魂不守舍的。
鞠溫文本人其實並沒有後世電影裡那些扮演她的女明星那樣漂亮,隻不過她的氣質確實出眾脫俗。
頭上燙著時髦的卷發,身上穿著新式的旗袍,披了條流蘇披肩,笑起來落落大方,十分有自信。
一看就和周圍的人都不一樣。
她是被江時匆匆忙忙硬拉過來的。
到了江宅才聽餘琨瑜地敘述完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而後痛快地表示,自己願意當他們離婚的見證人。
顧長英不太會寫字。
......不,也不能說她不太會寫字。
畢竟真要正正經經算起知識水平,顧長英可能比他們其中任何一個人都要高些。
再怎樣也是經曆過信息大爆炸時代的人,想知道什麼網上隨便一搜就出來了,而且她還是堂堂正正一等院校畢業生,文憑的含金量並不低。
隻不過她學的是英文,繁體字僅限於能看懂,最多常見的會寫幾個。
其餘那些,在鞠溫文這些人眼裡看來,根本就是缺胳膊少腿完全不像樣。
所以最後,是鞠溫文先根據顧長英磕磕巴巴的話擬了一份稿,然後再由顧長英對著稿子照抄一遍。
真是比跟外國人簽合同還麻煩。
不過這封信既然是由鞠溫文擬的,措辭自然就體麵了許多。
江時看完十分滿意,大手一揮,示意顧長英:“你可以滾了”。
顧長英哪裡還管他的態度禮貌不禮貌,客氣不客氣,巴不得得到準許好早點離開這個魔窟。
於是連行李也沒多收拾,亂七八糟拎著幾個箱子就出了門,臉上還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
隻是她也沒走遠,靜靜地站在巷口拐角處的屋簷下,忍受著時不時被風卷過來的冷雨,一動也不動。
她在等著她的偶像從那間宅子裡出來。
顧長英是真的崇拜鞠溫文。
她想向她表達一下自己的傾慕和喜愛。
想請教一下上輩子十分好奇的那些問題。
同時她也十分想問問:
“為什麼您這樣神仙般的人物,會跟江時和餘琨瑜這樣的人結交?”
——果然,在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圓滑周到如鞠溫文,也難得愣了一愣。
“江時和餘琨瑜這樣的人......是什麼樣的人?”
“就是,”顧長英頓了頓,想著怎麼樣措辭才會比較不傷人,“您鼓勵開放,追求進步,希望大家可以平等對待全社會的女性,不論是舊式還是新式。可是......江時他們和您的思想卻完全相反。”
鞠溫文有些好笑:“那應該是你對他有些誤解了,雖然我與江時的關係算不上十分好,但是在鼓勵開放,追求進步和平帶對待女性這一點上,我敢肯定我與他所持的觀點,是完全相同的。”
“......我覺得您不僅要聽他怎麼說,還要看他是怎麼做的。”
“做?他做不是挺好的嗎?”
鞠溫文擰了擰眉,不明白這姑娘為何要在她麵前說這些小話,“你看他與你離婚離的多痛快,還幫助你去上學念書,鼓勵你尋找新的姻緣,我認為他做的十分好了呢。”
“天,難道你認為他這樣做是對我好嗎?”
鞠溫文被她陡然抬高的嗓音嚇了一跳,往後退幾步:“你突然的這是怎麼了?”
顧長英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焦急地問:“難道你沒有聽清楚事情的經過嗎?你不知道我在江家守了兩年的活寡嗎?我差點吃不飽,冬天也沒個手爐......”
“隻是這些陰差陽錯的事兒,總也不能就全怪到江時頭上吧。”
鞠溫文哭笑不得,“況且他如今也還了你一個清白身份,替你瞞下了這樁婚姻,你依然可以自由再嫁......”
“可是我在江家耗了兩年,那是我整整兩年的青春啊!”
“......”
麵對著小姑娘的義憤填膺,鞠溫文沉默了許久。
好半天,她才緩緩開口:“所以餘琨瑜不是另外補償了你好些銀錢嗎?還替你安排了學校和住處,顧小姐,你聽我一句勸,這事兒你真的不能怪到他們夫妻頭上,餘琨瑜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經算是仁至義儘了。你要還是覺得人家欠了你的,那我真沒法兒跟你談。”
顧長英不理解。
她完全完全不理解。
難道是因為那兩年的孤獨和淒楚不是他們經曆的,所以他們對原身的遭遇就沒有絲毫同情心了?
原身在深宅大院裡閉門不出,吃著冷菜冷飯滿懷期冀地給她的“丈夫”做衣裳鞋子時,而江時正在外頭和彆的女人風花雪月。
他們心裡對此就沒有絲毫愧疚嗎?
“兩年的青春和付出,在你們看來,難道真的是區區一些銀錢就可以償還的嗎?”
顧長英失魂落魄,“難道顧長英就不值得一個光明正大的承認,不值得一個發自肺腑的道歉嗎?顧長英的生命,就這麼輕賤嗎?”
......
說實話。
鞠溫文完全搞不清楚這個姑娘腦子裡在想些什麼。
她一向心直口快,聽不得對方這些淒淒哀哀,顛倒是非的話,直接就開口道:“那江時和餘琨瑜呢?又有誰來給他們道歉呢?”
“他們有什麼需要被道歉的?”
“怎麼不需要,你自己想想,江時明明提前與你示過警了,你也答應他說婚事作罷了,結果到頭來,這樁婚事還是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成了。你和他的長輩,其實都沒有尊重他的自由,對是不對?”
“......”
“所以你看他現在又要賠錢又要賠地,又要搭關係找學校還要給你找房子,這是不是無妄之災?還有餘琨瑜,好好的一個清白姑娘,什麼也不知道,忽然就在婆家族譜上成了江時續弦,她的冤枉又要到哪裡說?”
“......”
鞠溫文看著她似哀似怨,似愁似悔,懵懵懂懂的神情,便知道一時半會兒是說不通她的。
人一旦認定自己受了委屈,就會想儘一切理由來佐證這一點。
這種時候,不論旁人怎麼說怎麼勸,都是沒有用的。
尤其是對於顧長英這種一看就特彆固執特彆愛牛角尖的人來說。
所以她也沒多談,隻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想想吧,等你再大一些,或許就能想明白了。現在時候也不早了,你還是趁早叫輛車,免得到時候一個人搬不動行李。”
“鞠先生。”
顧長英忽然喊住她。
鞠溫文笑起來:“我算是什麼先生......”
“鞠先生。”
她臉上的神情十分認真,心平氣和,“我能不能問問您,您為什麼喜歡餘琨瑜?”
“你哪裡看出來我喜歡餘琨瑜了?”
“......你剛才一直在為她說話。”
“為她說話也不一定就是喜歡她,畢竟我們可是從高中堅持到大學的宿敵。”
鞠溫文皺皺眉,又歎了口氣,“不過,如果非要說的話,我其實挺敬佩她的。”
“......敬佩?”
“嗯。”
鞠溫文頓了頓,似乎是在回憶,“剛上大學時,我們一幫學生充作誌願者,給前線送物資,結果不巧在路上碰到了日軍......中間發生了什麼我不好與你細說,總之我至今還記得,當時十幾個日軍圍著她,三把槍就抵著她的腦門,旁邊躲著的女同學嚇得直掉眼淚,她卻哈哈大笑起來。”
“她說,不要因為你們日本人怕死就以為我們中國人也怕。不過隻會拿著幾把破槍狐假虎威罷了,呸!”
顧長英愣愣地抬起頭。
以為對方是知道了什麼在嘲諷她。
然後對方臉上的神情不帶任何敵意:“總之,從那一次後我就知道,不論我多討厭她,我都可以信任她。”
“因為她這樣的人,永遠都隻會是同胞而不會成為漢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