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這一整天, 對於林穗子來說,是非常波折起伏且詭異失常的一天。
首先, 她發現自己忽然搞不懂自己的堂妹林麥子了。
從前總是溫順沉悶的一個小女孩,隻是因為中了個暑,突然就變的張揚和尖銳起來,都敢站在台階上和大伯娘大聲對罵了。
嘴裡冒出來的詞也無比精彩, 林穗子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小堂妹原來是一個這麼會罵人的人。
她想來想去,隻能想到一個原因來解釋:
可能是今天在田裡乾活暈倒,長輩們卻都不以為然, 所以壓抑了多年的委屈終於爆發,才展現出了這種極端的性格。
好。
既然林麥子的轉變可以找到緣由, 且與自己關係不大。
可以暫時不理會。
那此時此刻走在自己身邊的這位江知青呢?
——他又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這副模樣?
這副......熱心又溫柔,對她好的不能再好的模樣?
林穗子攥著兜裡的糖,心裡沒有半點受寵若驚, 反而全是茫然。
江時是兩年前來到南垣嶺村的。
林穗子至今都還記得, 她第一次看見江時的場景。
甚至她相信, 不僅是她一個人, 當時在場的所有女孩子, 都會永遠記住那幅畫麵。
那天是冬末, 天氣有些冷, 她們一群女孩子剛從山上下來, 就看見山腳路旁停了一輛貨車。
大隊書記也在, 原來是去接新來的知青了, 而貨車是公社上的,還要送其他大隊的知青,所以隻能停在這。
這年分到他們大隊的知青很多,足足有六個,像隊列整齊的遊魚一般從車廂內跳下來。
他們要麼穿著軍裝,要麼穿著的確良的襯衫,手裡拎著行李,背上還有非常好看的背包,渾身上下都透著一種意氣風發的時髦氣質。
比去年來的知青更甚。
林穗子已經聽到身旁的女孩子們發出的低聲驚呼。
而江時是最後一個下來的。
他的衣著很樸素,棉質的白襯衣,黑長褲,簡簡單單拎了一個大布袋子,腳上的解放鞋甚至脫了膠。
看上去是所有知青裡頭裝備最寒酸的一位。
卻也是所有知青裡頭最顯眼的一位。
沒有什麼特彆的原因。
僅僅隻是因為——
他長的實在太好看了。
五官挺拔,眉眼溫和,黑發整齊往後梳,發絲硬朗。
渾身上下都透著兩個詞:英俊。乾淨。
一下就吸引了林穗子的所有注意力。
男人在土地上站定,身姿挺拔,轉身時正好瞧見她們這一幫背著背簍拎著砍刀的女孩子,就淡淡彎了唇。
他說:“你們好啊。”
那嗓音很柔和,很好聽。
應和著山上拐下來的風,夕陽中斜斜的樹影,還有停在枝頭上的鳥鳴,比上次看的那部電影裡的外文歌還動人。
一下就問進了林穗子的心裡。
當時,身旁的女孩子們都不願意走,扭扭捏捏地留下來,想和新來的知青搭話,最起碼問問名字也好。
隻有林穗子,很乾脆地背著背簍就轉身要走。
堂妹猶猶豫豫跟上來:“穗子姐,你不想和那些知青們聊聊天嗎?”
“不想啊。”
她輕輕搖頭,“我們在山上耽擱了太久的功夫,你們現在天都快暗了,再晚些回去,阿奶就要說我們了。”
“我看見有一個知青長的可好看了。”
堂妹紅著臉,小小聲道,“不知道他叫什麼,是從哪裡來的呢。”
“應該是大城市吧。京城,滬市,津海,都有可能。”
“哪可能是從這麼大的城市來的。你看他的打扮,比其他的知青們都要窮酸些,說不準是什麼鎮上的也不一定。”
“他不窮酸啊。”
林穗子笑了笑,“他胸前彆著的那支鋼筆就夠換其他人身上的全部衣服了。而且你看他左手上還帶了隻表呢,隻是被袖口遮住了而已,雖然瞧不出是什麼牌子的,但看樣式肯定也不便宜的。你再看他遞給司機和書記的煙,我從前隻在向紅的外公那裡看見過,是很高級的煙,連她外公也舍不得抽,專門留著送禮的。”
向紅,就是林穗子同父同母的親生小妹。
向紅的外公,其實也是她自己的外公。
隻是她從來不這麼叫而已。
堂妹崇拜地望著她:“穗子姐,你懂得真多。那麼一會兒功夫,你就注意到了那麼多事情,不像我,我什麼都不曉得。”
林穗子隻是笑笑。
她沒有說的是,從那群知青交流的狀態中就可以看出來,他們顯然是以那位好看的男知青為首的。
隨便一句話,就能叫他們聽從他的安排。
說明這位知青,不僅家境優渥,來曆不小,還十分懂得處理人際關係,具有領導才能。
而且他雖然笑著,眼睛裡卻沒有彆的知青有的那種好奇,也沒有半點要過來和她們交談的**,看她們的眼神無波無瀾的,和看一隻鳥,一顆草,一片雲沒有任何區彆。
簡而言之就是:他根本瞧不上她們。
這樣的人,彆說是和她們,和整個南垣嶺村都不是一路人。
林穗子覺得沒有必要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