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隨他去了?”呂公弼本覺得自己算是沉得住氣的性子,但在韓琦這裡,倒是小巫見大巫了。原來跟韓琦比,他那些‘定力’都不算什麼。又或許是因為他深陷其中,而韓琦處身事外,所以他才會如此氣定神閒。
韓琦道:“我如今隻信眼前所見,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他隻見現在的崔桃本性不壞,心有丘壑,胸懷異能之才。
呂公弼便也不跟韓琦爭論這個了,也確實如韓琦所言,崔桃的過去,隻有知道他過去的人知道,她自己都失憶了不知道。如今若是不信韓綜的話,那他們就隻能信眼前所見的那些,無端妄加揣測就是在做無用之功。
“那你可曾韓綜口中了解到,她如今為何會身懷這麼多能耐?她是如何在過去那三年習會了這麼多的東西?”
韓琦搖頭,倒也覺得這點可以跟韓綜求證一下。
呂公弼見韓琦有此意,馬上張羅他跟自己同去。二對一,總沒有壞處。
一個時辰後,廣賢樓。
韓綜依舊穿著他白天的那身藏藍錦袍,那一路風塵仆仆的騎著毛驢,衣服上難免掛著塵土,有些臟了,韓綜卻偏偏沒換。
他一進門,便見韓琦坐在窗邊,端著茶盞喝什麼,整個人安靜得很。呂公弼則負手站在窗前,看似安靜,可瞧他背在身後握拳頭的手,便知道他內心有多不安靜了。
“二位雅興,這麼急急地邀我來,觀女子相撲?”韓綜也踱步道窗邊,隨即看向外頭打得正歡的相撲擂台,“不怎麼樣,還是蕭六娘厲害。”
蕭六娘!呂公弼一聽韓綜此言,心頭一跳。上次跟官家一起看女子相撲的時候,崔桃一直支持的人正是蕭六娘。
巧合?韓綜剛好跟崔桃有一致的眼光?還是那天的事,他早就打聽到了細節?但不管屬於兩者哪一種,都可以確定一點,這廝在故意這樣說話來刺激他。
呂公弼目光不善地盯著韓綜。
韓綜卻麵帶著微笑,一直全神貫注地關注著擂台的戰況。
韓琦則給自己又到了一盞荔枝膏水。
“她被你安排住在鄧州的時候,你可曾派人教授過她醫術、風水之類?”呂公弼儘量沉住氣,先問重要的事要緊。
韓綜聞言回頭,笑著跟呂公弼搖了搖頭。
“我沒有安排過,不過她倒是極愛看書,我便叫人搜羅所有有趣的書給她看。她向來聰穎絕倫,本就琴棋書畫樣樣精絕,書看多了,自學成才也不無可能。”
韓綜這話乍聽像是解釋,但呂公弼卻聽出了韓綜滿口顯擺的意味。他在表達他很了解她,並且肯定他,讚美她,甚至為了寵她,叫人搜羅‘所有有趣的書’給她。
呂公弼咬緊了後槽牙,心中火幾欲噴薄而出。
韓綜卻在這時笑著看向韓琦,特意問:“我說的可對?稚圭兄如今是她的上級,必定很了解她的聰慧。”
“嗯。”韓琦淡淡應了一聲。
“倒是難為你了,特意為我二人來跑一趟。”韓綜知道韓琦不喜參加這種應酬。
“無礙。”韓琦喝乾茶盞後,便撣了撣衣袍起身,跟二人告辭。
韓綜看著韓琦離去的背影,嘖嘖兩聲,跟呂公弼牢騷道:“瞧他,剛說‘無礙’,下一刻就起身告辭了。論起言行相詭,他韓稚圭當稱第一。”
“我倒覺得他言行一致,因確覺得‘無礙’,才會同意特意來跑一趟。這會兒一定要告辭,實在是因為某人說話太無聊無味。”呂公弼冷笑著再瞪一眼韓綜,覺得自己也沒有繼續留下的必要,轉身跟著走了。
“誒,都走了?可是你們邀請我來這,轉頭都把我晾在這了。”
韓綜望著呂公弼的背影,故意牢騷喊了一句。等確定他人走了之後,韓綜便垮下臉來,麵如冰霜一般。他撩起袍子,坐了下來,高揚著頭,半睜著眼睛睥睨樓下的擂台。
“太無趣了,她們不適合相撲。”
“是。”隨從忙應承,這便匆匆下去了。
不久後,擂台上就換了兩個身材更強壯女子互撲,彼此下手都極為凶狠,倒是把擂台下看熱鬨的眾人情緒都調動起來,紛紛叫嚷喊著起哄,隨後便有越來越多的人聚過來,場子頓時比之前熱鬨了好幾倍。
韓綜則不再看擂台如何,低眸擺弄起手裡的蝴蝶落花簪。這簪頭的蝴蝶眼為紅寶石,翅膀邊緣攢著一圈小珍珠,蝴蝶所落的桃花則為淡粉色的芙蓉玉製成,簪身通體為金,雕刻著鴛鴦花紋,確係為一根絕妙精美的簪子,世上絕找不出第二根一模一樣的。
韓綜食指撫過簪頭的粉桃花,隨即就僵住了,片刻後他將簪子小心地放入袖袋之中。待離開廣賢樓的時候,眼眶裡明顯有紅過的痕跡,但很快就被他臉上燦爛的笑容所掩蓋。
……
崔桃晚上做了黑芝麻元宵做宵夜,若說元宵餡中最經典的當還屬黑芝麻。這餡料做好了,甜甜糯糯,香得人想哭。若不好,那就是平平無奇的老味道元宵,倒是叫人吃著沒什麼興味。
崔桃用得是她廚房小石磨現磨的糯米麵,用當年收獲的大顆粒黑芝麻,自己現手工焙熟。這火候一定要掌握好,剛剛香熟的狀態最好,過火了,細品就是一有股子苦香味兒了。
將焙熟的黑芝麻現磨成粉,調以適量的糖、油,簡簡單單拌勻後,包入糯米皮之中,下入鍋中的沸水煮,用木勺輕輕推轉,等一顆顆白糯的元宵浮出水麵時,再稍煮片刻,即可撈出食用了。
水磨出的糯米麵,有著獨到濃厚的糯米香,黑芝麻餡料在水煮過程中散發的芝麻香都被這元宵皮包裹住了,一咬開軟彈白糯的元宵外皮,那噴香的糊狀黑芝麻餡便流淌出來了,香而清甜,糖量剛剛好襯托了芝麻香,而非過甜以致壓製了味道。
吃一口這樣的元宵,就彷如躺在雲朵之上,置身於深山翠林竹溪之間,享受著一切原始的自然美好。
“唔——太好吃了!”元宵剛盛出來還有點燙,王四娘已經忍不住了,端著一碗蹲在廚房的窗下,邊吸著氣邊一定要咬元宵入口。
萍兒用湯匙舀出一個元宵,送在嘴邊吹啊吹,吹了老半天之後突然出神了,看著白白的元宵發呆。
王四娘已經把自己的那碗吃完了,見萍兒不動,以為她不喜歡吃,“那我幫你吃!”
萍兒恍然回神兒,趕緊背過身去,護住自己的碗。
“那你不吃想什麼呢?”王四娘追問。
“就……今天見到的那人。”萍兒垂下眼眸,默默張嘴吞了半顆元宵,隨即眼睛瞪圓了,驚歎,“好好吃!”
“可不就好吃呢,你不吃它,居然在想男人。你說說你,野心咋那麼大呢,人家看上誰你瞧不見麼,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那韓二郎的出身,比咱們開封府的這位韓推官還好。”王四娘罵她癡心妄想。
“可我一想他,心急咚咚跳得好快,看見他那刻,才終於明白你當初控製不住眼睛想看韓推官的感受。”萍兒小聲嘟囔道。
“我那是單純地看,你能一樣麼,你有想法!”
“看不就有想法麼,沒想法為什麼看?”萍兒反駁問。
“這……”這次論王四娘被反駁得沒話說了。
轉念想想,她也有點理解萍兒瞧上人家的緣故。那韓綜確實長得鮮亮,富貴好身世也吸引人,又那般愛笑,瞧著就有親切之感,更叫人禁不住喜歡了。
王四娘隨即跟萍兒嘀咕幾句,無非是勸她收斂點,喜歡也不能表現出來,藏著掖著最好,可彆讓崔娘子知道了,不然多尷尬。
“藏不住。”
萍兒又吞了一顆元宵,然後瞄一眼那邊用木勺盛元宵的崔桃。崔桃正張羅著分些元宵給王釗等人。
“怎麼辦?”萍兒望向王四娘,臉頰還有些微紅。
王四娘終於明白萍兒所謂的藏不住,是真藏不住,剛不過提一嘴韓綜,她居然就臉紅成這副樣子!
“能怎麼辦,自求多福,去坦白吧。”王四娘拍拍腿,起了身,又跑去找崔桃要了滿滿一碗元宵。
萍兒吃完自己嘴裡的元宵後,就先陪著崔桃和王四娘一起,把元宵端給王釗他們。
王釗等人剛從長垣縣趕回開封府,他們一天忙著跑來跑去,都沒來得及吃東西。元宵還沒到,他們這些狗鼻子就聞到香味了,一見崔桃端著元宵來,一個個都跟瘋了一樣,趕緊湊過來哄搶一空,都不必找地兒坐著,端著碗就迫不及待吃起來,邊歎好吃邊紛紛向崔桃道謝。
“吃完記得把碗送回來。”崔桃笑著囑咐完,就帶著王四娘和萍兒回去。
路上萍兒猶猶豫豫了半晌,終於叫住了崔桃,跟她坦白了自己的‘狀況’。
王四娘馬上閃躲到牆邊,邊揪著樹葉邊瞧熱鬨,琢磨著怎麼也有一出好戲能看。
“就這事兒?”崔桃笑了一聲,“早看出來了,隨你。”
萍兒愣了愣,連連跟崔桃道歉:“我知道韓二郎心悅崔娘子,我就是就是控製不住自己,但我絕不會做什麼的!”
“心是你自己的,隻要不犯法,不害人,不違背德道,正大光明,它想悅誰就悅誰,你有什麼好道歉的?”崔桃笑一聲,便無所謂地往回走。
王四娘為了準備看戲,那都費心地掐了一大把樹葉了,想等著一會兒崔桃訓罵萍兒的時候,自己撒上一把樹葉來配合萍兒的哭泣。王四娘依稀記得自己聽過一句什麼詩,叫什麼名是什麼人作的,她不記得了,隻記得其中有兩句叫“落葉不更息,流淚各沾衣”。所以她才覺得萍兒哀戚落淚的時候,肯定跟落葉更配。
萍兒因為心結除了,鬆了口氣,這會兒開心極了,歡快地跑到王四娘身邊,拉住她的胳膊道謝。還多虧王四娘出的主意,她去找崔桃坦白了,結果真好。
王四娘遺憾地丟了自己手上的樹葉,哼哼了兩聲,“勸你彆犯傻,我冷眼瞧著那個韓仲文,這輩子都不大可能把你看入眼。”
“為何這樣說?”萍兒當然知道不可能,可王四娘這麼說還是想問一句為什麼。
“寧肯跟我換毛驢,也不跟你換。”王四娘是心大,但可不傻,眼神兒可好使了。
萍兒細想想,噘起嘴,不高興地走了。
王四娘見萍兒不高興了,她一樂,又樂顛顛去找崔桃問問明兒早吃什麼,她好提前去準備食材。
……
次日晌午,長垣縣那邊安排監視朱氏兄弟的人手傳來消息,朱大牛在昨天深夜子時,去了長垣縣縣衙,從後門進,呆了大概半個時辰左右,才偷偷出來,折返歸家。
“做賊心虛才會選擇半夜行動,看來長垣縣縣令也未必乾淨。”
若非是認識衙門的老大,那朱大牛豈敢半夜跑去縣衙?
追溯這案子起初時的情形,長垣縣縣令帶著百姓滅火,發現十具焦屍後,就把案子移交給開封府。崔桃去過著火現場,因為十具焦屍是在溝內燃燒,溝的四周都是草和灌木,所以火勢波及範圍不廣,也很好撲滅。倘若不在那個地點,隨便選一處山地焚燒,山火勢必會蔓延,便不好撲滅了。
崔桃決定再去一趟焚屍現場看看,韓琦決定隨著崔桃同去。
在路上閒聊時,韓琦順便就把昨日他與呂公弼、韓綜見麵的事說了。
崔桃一聽呂公弼在追究她為什麼會那麼多東西的時候,心中起了警惕,眼睛裡卻裝作好奇知道答案的樣子,問韓琦:“那問出什麼沒有?”
“問出氣來了。”韓琦把韓綜的原話告知了崔桃。
崔桃自然能夠想象得出來,當時呂公弼會有多生氣。她不禁笑了兩聲,倒覺得這倆男人互杠起來也不見得是壞事。
呂公弼被分散精力,不至於一直關注他了,韓綜則攪了渾水,拿她‘聰穎絕倫、看書多’做理由,無意間幫她解釋了‘她為何會有這麼多能耐’的怪狀。當然這個解釋還不夠全麵,但有個人幫她說一嘴,總能或多或少消除一些彆人的疑慮。加之她又失憶了,大家也隻能暫且信這個,沒彆的辦法。
倆人抵達了焚屍現場後,崔桃就站在路邊打量周圍的環境。
焚屍的山溝距離路邊還有一段距離,雖然山溝那邊著過火,很多草木都被焚燒了,但火場的外圍還殘留一些樹木高草,這些草都長得很高,大概到人腰部。因為村民救火,這些草才都被踩踏得東倒西歪。
山溝是突然有一個裂溝凹下去的,溝那邊便是平緩朝上的山坡。按照周圍的植物生長狀態推測,焚燒現場地草原本應該也長得很高。那從官道這邊望去,是根本發現不了這密密麻麻的高草之中還藏著一條溝。所以凶手很可能熟悉這裡的山地情況,知道那條溝的位置。更和可能曉得,在放火之後,位置卻剛好能被長垣縣的望火樓瞭望到。
“莫不是這起焚屍案,是有人故意做出來引人注意?”崔桃突然冒出了這個想法。
韓琦不解問她:“何以有這樣的推斷?”
“焚屍地點太巧了,既能被看到,又剛好火勢不會太大,不至於引起整個山林焚燒。如果換做彆的山,這山火真燒起來,勢必不好撲滅,便會徹底焚毀掉這些焦屍。”
韓琦點了點頭,認同崔桃這個推斷的可能性。
“一下子發現十具焦屍,這種惡劣的案子,長垣縣縣衙肯定處理不了。有人運屍到這裡故意焚燒,想讓大家發現這些屍體,進而引起轟動,引來開封府的注意。”崔桃總結道,“也便是說,那位夢婆的麾下,可能出了叛徒。這人大概不忍這些姑娘被殘忍地折磨甚至殺害,又礙於自己安全,不敢直接報官,所以想出了這一招。”
崔桃話音還沒落,韓琦就招呼王釗立刻前往長垣縣,趕緊帶人將朱大壯和朱二牛進行保護性羈押。
兩炷香後,等崔桃和韓琦抵達朱宅門前的時候,王釗正匆匆地從住宅裡跑出來。
王釗臉色不佳地向韓琦和崔桃回稟道:“朱大牛死了,朱二牛不知去向。”
作者有話要說:我天真了,我以為我上了好榜單,會有好多人給我留言,象征性的讚美我寫得好…………結果評論它反而比之前的章節變少了,少了,更少了……
元代忽思慧編寫的《飲膳正要》中記載了“生津止渴、去煩”的荔枝膏的做法:
“烏梅(半斤,取肉)桂(一十兩,去皮,銼)沙糖(二十六兩)麝香(半錢,研)生薑汁(五兩)熟蜜(一十四兩)右用水一鬥五升,熬至一半,濾去滓,下沙糖、生薑汁,再熬去滓,澄定少時,入麝香攪勻,澄清如常,任意服。”
元代許國禎在《禦藥院方》中也提到了荔枝膏的做法:
“烏梅(八兩),桂(一十兩),乳糖(二十六兩),生薑(五兩,取汁),麝香(半錢),熟蜜(一十四兩),用水一鬥五升,熬至一半濾去滓,下乳糖再熬,候糖熔化開,入薑汁再熬,濾去滓”
注:王四娘那句來自韓愈《落葉送陳羽》:“落葉不更息,斷蓬無複歸。飄颻終自異,邂逅暫相依。悄悄深夜語,悠悠寒月輝。誰雲少年彆,流淚各沾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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