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桃本來聽說自己是自由之身了,挺開心。她眼睛裡剛泛起笑意,忽聽韓琦提及崔茂,愉悅的情緒便戛然而止。
“他人在哪兒?”
“相府,呂公弼捎話說一個時辰後來這裡。”韓琦告知崔桃,這已經是半個時辰前的事了。
崔桃哭喪著臉靠在桌子上,聲音淒淒慘慘戚戚道,“我不想跟他回去,跟他回去肯定沒好事。上次他來,我正落難,就沒見他對我有那麼一絲絲心疼。”
韓琦;“但如今——”
“但如今他見我將功贖罪,就來利用我了!我可不信他會一朝性情大變,對我改觀。上次來的時候,怎沒見他去的相府,如今去了,為何?怕是發現我這個不入流的女兒還被呂二郎惦記著,值點錢了,湊合用!
隻怕他聽說我這段日子我在開封府做驗屍的活計,還會忍不住嫌我呢,在那些書香世族的斯文清貴人眼裡,這就是個下三濫不入流的營生。”
崔桃語調悲傷地截話,跟韓琦發了一連串牢騷。
韓琦靜靜聽著,修長如玉的手按在一本厚厚的簿冊上,本來一直未動。但在聽了崔桃這番話之後,他翻開了簿冊後麵幾頁,提筆對著謄抄。
崔桃說完後,見韓琦居然是這麼一副反應,湊到桌案對麵,蹲下身來,下巴卡在了桌案上麵,像個可憐兮兮的小孩子一般,仰眸看著桌對麵的韓琦。
“韓推官不打算管我了麼?”
“管你什麼,你是崔茂的女兒,百善孝為先。你既已恢複自由之身,他令你歸家,你豈有不歸家的道理。”韓琦聲音冷靜,語調徐徐,不帶有一絲情緒波動,好像事情跟他沒什麼關係,他也不甚關心的樣子。
崔桃詫異地看著韓琦,“虧我這段時間那麼努力協助韓推官,破獲了那麼多案子!早知道我還不如不那麼儘全力了,也不至於淪落到現在完全被赦罪的下場。”
崔桃措辭有些有趣,被赦罪的好事兒如今居然被她形容是‘下場’。
韓琦哼笑一聲,不予置評。他飛快地謄抄完一頁之後,就開始謄抄下一頁。
崔桃見他真的在忙,似乎真的沒心思管她的事,喪氣地歎了口氣,便瞅了瞅韓琦在寫什麼緊要的東西。
謄抄的是府庫簿冊,內容有各類物品的名錄、數量和經辦人等等。
崔桃吃驚地不已地再看向韓琦,就這?就為抄這?他居然懶得搭理她?如今她居然都不如一本府庫簿冊
重要!
“大人你變了,沒以前好了,以前你雖然性情冷淡,可好歹還有點良心,做人還有一丟丟熱度,講人情味,現在是什麼都沒有了。”
崔桃甚至覺得,她之前給韓琦做的那幾頓飯菜都白瞎了,好想讓他現在就把吃過的東西都給她吐出來。
“冷情薄性!”崔桃不忘最後用四個字來做一下經典總結。
韓琦專注寫完最後一頁之後,便將被謄抄完的舊簿冊擺放在桌角。
“原來你心裡這麼想我。”韓琦放下筆,才看向崔桃。
崔桃本來理直氣壯的,對上韓琦的眼睛之後,她發現對方比他還理直氣壯。或許是因為她突然修養變好了,覺得自己當麵說人壞話確實有點不講理,所以她在跟韓琦的對視中,主動敗下陣來。
“這是我自己的家事,倒是不能因此遷怒韓推官,剛才措詞不當,是我不對。”崔桃打蔫地道歉。如果她有一對兔耳朵,此刻一定會可憐巴巴地耷拉下來。
“他是你父親。”韓琦又重調了一遍。
崔桃明白,在古代封建大家族裡父親是天,不僅掌握著子女的人生,決定他們的婚嫁,甚至還有殺子權。她就算是哭著喊著不同意,也沒處說理去。女子嫁前從父,嫁後從夫,這是根深蒂固的思想,也是根深蒂固的禮製,告到官府隻會鬨笑話,沒人會為她主張。
正因為這樣,她更不能在這種時候回崔家。現在她剛被赦罪,還沒有根基,進了對方的地盤,大概率會任由人擺布。硬,倒是也可以打贏,但是太憋屈耗時不夠爽,所以現在不是最佳時機,且等等最好。
“不然我再犯點罪,就有繼續留在開封府的理由了。再說幻蝶的案子,除了我府內也沒有彆人懂幻術。如果不拆破凶手耍的戲法,下次再遇到凶手,隻怕還會眼睜睜地讓他在大家麵前逃脫。”
崔桃遊說韓琦留下自己的同時,不禁在心裡唏噓,原來完全被赦罪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事。
“你的罪名本就在反複議定之下才得以赦免,若再犯,不論罪名大小,被人拿了‘本性難移’的把柄攻訐,新舊罪名並罰,再定你死罪都可能。”韓琦反駁道。
這方麵崔桃倒是欠考慮了,她忘了這年代大家很喜歡拿人‘道德品性’說事兒。彆說她一個囚犯了,就是士大夫家裡頭有誰乾了什麼缺德的事兒,還不涉及到犯法的程度,都有可能被一群嘴賤的文官吐的唾沫星子給淹死。
“那我好像隻能回去了。”
反正沒有她打不贏的仗,隻可憐她不得休息的機會,剛從一個火坑裡跳出來,又要跳進一個更大的火坑繼續戰鬥。
崔桃歎畢,發現韓琦的表情有變化,恍然才反應過來。明明一開始韓琦告訴她崔茂來接她消息的時候,他眼睛裡情緒是有波動的在,可是後來聽到她明確表態說不想回去的時候,他就開始變得異常淡定了。
嗬。
在韓琦正要出聲之前,崔桃猛地站起身來,徘徊兩步,背對著韓琦道:“既然沒什麼更好的辦法了,我認命了!至少這次我是無罪之身,不至於給崔家太丟臉。回了家之後,大概隻能遵從父命嫁給呂公弼了,雖然我不心悅他,但也沒有彆的選擇了,隻能勉強跟他過榮華富貴的日子了。這段日子以來,多虧韓推官的照料和幫忙了!”
崔桃說完這些,就可憐兮兮地吸了兩下鼻子。
從韓琦的角度,他隻能看到背對著她的崔桃,似乎在瑟縮著身體,傷心地哭泣。
韓琦倒沒料到想來滿肚子鬼主意又古靈精怪的崔桃,會這麼快就為這事傷心。他本隻是想看清楚她的態度,畢竟她有過跟呂公弼幾乎要訂親的過去,算上崔呂兩家的親戚交情,如今也很容易成事。若她態度不明朗,他一個人再有心也是徒勞。
“若不願,便彆勉強自己。”韓琦走到崔桃身邊,遞給她帕子。
崔桃悶悶地低著頭,還是哭泣狀。當韓琦到她身側的時候,她就立刻轉身,保持自己背對韓琦的角度。
“我是不願,不想勉強自己,可現在不是沒有辦法了麼?但凡有第二條出路,我也不會跟他回去。韓推官也再三跟我強調了,他是我父親,我如何能反抗得了父權?”
“先國後家,故而父權不算什麼。”韓琦聲音放低,溫柔了許多,他又一次把帕子遞給崔桃,“彆哭了,此事我會幫你解決。”
“既然能幫我解決,為何一開始不說!”崔桃扯過韓琦遞來的帕子,在眼睛上揉了兩下,象征性的把眼睛揉紅了,才去憤慨地看向韓琦。
韓琦掃崔桃一眼,眼睛裡原本關切情緒頓時消散全無。
“假哭。”
崔桃一笑,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心窩,“可這裡確實疼了,還以為韓推官不在乎我了呢。”
韓琦聞言,立刻睨向崔桃。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曖昧的氛圍,此時的崔桃卻仿佛感覺得不到一樣,轉身去倒了一杯茶,給韓琦送來,笑問他到底想到了什麼好辦法。
主要是事發突然,打得人措手不及。倒不知道韓琦在得知消息後的前半個時辰,能及時想到了什麼應對之法,崔桃對此很好奇。
“它。”韓琦示意崔桃去看那本舊的府庫簿冊。
崔桃將這簿冊捧起來翻閱一番,還是疑惑。
這時候,王釗二次搜查完了陳善明的米鋪,興衝衝帶著屬下抬了兩個木箱至院中,便跑來跟韓琦複命。
“想清楚。”韓琦囑咐一句崔桃,便去應對王釗。
崔桃明白韓琦這聲囑咐所蘊含的意思。若接受了他的提議,便無異於做出了一種選擇:舍了嫁給呂公弼的好機會。
看來他對她過去和呂公弼險些訂親的過往,怕是有那麼一點在乎的,不然他不會在剛剛特意再囑咐她一句,要她‘想清楚’。
這三個字,真是越品越有內涵。
想清楚,選擇誰。
想清楚,放棄他。
想清楚,選擇我。
這男人不是一般的腹黑。
崔桃隨即走到院中,跟眾人一起查看王釗從米鋪那裡搜來的小玩意兒。
崔桃在這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裡,找到了一卷魚線。這種線從是蠶體內兩條彎曲的絹絲腺內獲取絲漿,然後拉成單股細線,晾乾後就成了魚線,非常結實,耐水耐磨。
這麼多魚線,如果專門用來釣魚的話,怕是一輩子都釣不完,應該都是用來做幻術道具和機關的。
王釗將他搜查到的那半片蝴蝶翅膀遞給崔桃。
因為是重要證據,王釗很小心的包在了布帕之內。
崔桃拿起來,在陽光下觀察,蝴蝶畫工精美,顏料上色均勻。特彆是這種紙,薄如蟬翼,摸起來卻有些光滑。手感上雖然跟真蝴蝶翅膀有差異,但大小比例跟真蝴蝶翅膀卻一樣。捏住一角,隨著微風輕輕吹拂,這薄薄的翅膀就會抖動,近看有破綻,超過一丈的距離來看,幾乎是看不來了。
崔桃詢問當時親眼見過陳善明幻蝶消失的王釗等衙役,那些蝴蝶到底是如何出現,如何消失。
王釗便和當時目擊的衙役細致地跟崔桃講述。
“我們追他到後院的時候,他就站在後屋的門口,人突然停住了,轉過身來對我們笑,那笑很詭異。他還張開雙臂,我們以為他要反抗,便停下來抽刀應對他。”
“然後我們就突然見他滿身都是蝴蝶,大家都受驚不已,正奇怪怎麼回事的時候,那些蝴蝶突然散開,人乍然就不見了。”
幻蝶之術終究就是魔術的一種,不論是什麼類型的魔術想要成功展現,必須要滿足一定的環境條件才可以,而且道具也要準備到位。
崔桃在詢問細節,確定了一下距離,當時衙役們都距離陳善明至少三丈遠。陳善明人是站在門口,但是位於在屋內的門口處,而不是屋外的。這就有本質的差彆,屋外的話,他除了身後,左右兩側都暴露在他人的視線範圍內。但在屋內就不同了,王釗等人隻能從正麵去看陳善明,陳善明的左右和身後側都可以耍貓膩而不被發現。
崔桃做到心中大概了然,等明日去雜趣樓觀看簡明月的幻蝶的時候,便也知道從何處著手,容易識破這幻蝶之術。
王四娘這時候歡歡喜喜地過來了,手裡端著一小盤蜜餞。
崔桃一瞅見有好吃的,都不用等王四娘叫她,就湊過來問是什麼東西,乍瞧像是白梅子肉,有小片殷紅色的東西拌在其中,也不知是什麼佐料。
王四娘跟崔桃道:“方廚娘特意送來給崔娘子的,我忍不住偷偷嘗了兩塊。天呐,可真好吃!”
王四娘讓崔桃快嘗一嘗。
盤子邊兒已準備好了竹簽,可見王四娘在這方麵還算心細。崔桃自然不會客氣,立刻就用竹簽紮了一顆梅肉品嘗。酸酸的,也蜜甜,有清新的梅子味兒,也有酒味,最難得的竟然還有淡淡的梅香。崔桃這才反應過來,粘在梅子肉上的殷紅物應該是紅梅花。
吃這味蜜餞的時候,便仿佛徜徉在雨後的梅林之中,四處是清新之色,所聞到的皆為清新的味道,忽一陣風拂來,梅香四溢,有無數紅梅花瓣洋洋灑灑從天空中飄落……白梅和梅花本不是同一時節的兩種東西,卻可以如此美妙地融合在了一起,相得益彰,令味道更佳。
“好吃,這叫什麼?”崔桃又紮了兩顆梅肉送進嘴裡。
“呃——”王四娘撓撓頭,一本正經地跟崔桃道,“方廚娘跟我說過叫什麼名字的,但我當時正好在嘗一顆,光顧著驚訝了,就沒太記住,好像叫什麼梅花來著。”
崔桃敲一下王四娘的腦袋,“好吃更該記住,不然下次那哪還有機會繼續吃?”
王四娘嘿嘿笑,努嘴朝韓琦所在的房間示意,“也不怕,還是有人可以再問的嘛。”
崔桃跟著朝屋裡望一眼,轉頭再瞧王四娘,居然跟著王釗他們一起走了,幾個人還在聊汴京城內誰家的酒最烈最便宜。
崔桃再紮了兩顆蜜餞送到嘴裡吃。倒不知那個張昌跑哪兒去了,平常每次來找韓琦都少不了見到他的身影,可這會兒大半天都過去了,也沒見著他人影。
崔桃端著蜜餞盤進屋,見韓琦正在整理他剛才謄抄完的簿冊,順手又紮了一顆蜜餞送進嘴裡。
韓琦抬眸看一眼崔桃。
崔桃嚼了兩下之後,嘴巴不動了,忽然有幾分不好意思,因為這一大厚本的簿冊韓琦都是為她而抄。人家在忙著乾活,她在忙著吃東西。
“方廚娘送來的,這叫什麼名兒?怪好吃的。”崔桃緩解尷尬地問。
“蜜漬梅花。”韓琦答道。
“好名字。”有梅有花,花還是梅花,全部統籌概括了。
韓琦垂眸將手頭的東西整理好後,伸手要去拿信,忽然發現竹簽的一頭紮著梅肉,被送到了他嘴邊。
韓琦目光微微停滯,隨即揚眸看向崔桃。
崔桃則單純地回看著韓琦,倒也沒有什麼害羞之色,似乎隻是單純地想讓他嘗一口蜜餞。
韓琦複而垂下眼眸,執信的手也停滯了。
崔桃又把插好的梅肉往韓琦嘴邊在湊近了一下。
韓琦能清晰地聞到蜜餞所散發的清甜味道,他緩緩地張了口,終究還是將竹簽上的蜜餞咬了下來。咀嚼地非常緩慢和斯文,全程沒有看崔桃一眼。
崔桃卻看著韓琦,而且絲毫不漏地將他的反應都看在眼裡。
害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