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的時候, 李府提前派了人來,請周老太太跟府內女眷一同過府相聚說話。
因為先帝之事,各家府邸明麵上的飲宴酒戲之類的當然都罷免了,不過私下裡的走動當然還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在端午這種大節。
蕭家得了消息之後, 周老夫人說道:“我向來懶怠動彈,何況天兒熱了, 我就不去了, 讓太太代替我去吧,咱們家裡若有喜歡愛動的,也跟著太太一起去就是了。”
張太太答應, 等人退了後私下裡問老夫人:“往年李家雖然也叫人來請, 可不像是今年這般大陣仗, 是不是因為江雪的緣故?”
周老夫人道:“上次他們不是派了四個嬤嬤過來看過了麼, 這次或者是他們府裡的人也要親自過目。”
“這麼說江雪也得跟著一起去了?”張夫人忙問。
周老夫人“嗯”了聲,道:“你問問那孩子的意思, 她若願意去呢就帶著她,她若流露出一點兒為難跟不願意,你就彆強叫她去。”
“是, 聽老太太的,”張夫人思忖了片刻, 終於又道:“這李家的人是單純的好奇呢,還是有彆的什麼想法?其實當初子寧想要娶江雪的時候我也是嚇了一大跳,自以為李家那些人也不會答應, 也不知子寧用了什麼法子,竟沒有鬨開來……這次若是江雪去了,會不會、節外生枝之類的?”
張夫人是個謹慎之人,但是論起大局觀跟世事洞察,還是要看老太太的。
周老夫人聽她問便一笑道:“你怕什麼?是怕他們會虧害了江雪嗎?”
張夫人忙陪笑道:“其實他們那樣的人家,就算不喜歡,應該也不至於做的太過分,就是我還有些不放心。”
“你的擔心是應當的,”周老夫人卻淡淡的,又道:“所以我剛剛跟你說讓你去問江雪的意思,若是她答應要去呢,你就不用擔心了。”
張夫人一驚——老太太的這句話,卻像是隻要江雪答應了,那縱然真的在李府遇上什麼也是不怕的,竟是這麼相信江雪嗎?
張夫人看了老太太半晌,若有所思地欠身道:“是。”
此後張夫人果然立刻跟東淑說了此事,又道:“李府特意來請,未必不存著要趁機瞧一瞧的意思。但老太太叫我問你,你若願意去,正好兒就跟我們一起去逛逛,若是不想去,也不用為難,畢竟不是什麼大事兒。”
東淑笑道:“既然是這樣,跟著太太一起出去走走、見見世麵倒也好,我當然是願意的。”
張夫人見她巧笑嫣然,不知為何心裡也很歡喜,便握住她的手道:“其實我想,你也該去看看,畢竟六月裡就嫁過去了,這會兒去瞧一瞧,心裡也有個底兒,好孩子,你很不用怕,橫豎有我呢。”
東淑心頭一暖,順勢靠在張夫人的肩頭。
張夫人本能的抬了手,寵溺的撫東淑的肩,一如以前母女兩人相處時候的光景。
東淑眼底略微濕潤,可那聲“母親”卻在嗓子裡打轉,始終沒叫出來,隻低低的喚道:“太太。”把臉埋在她的肩窩裡去了。
端午這日,蕭府這邊兒去的人卻也不少,二房裡陳夫人跟兩個少奶奶,以及四姑娘蕭浣溪,六姑娘蕭安安等也都答應了要去。
雖然是正經朝廷休衙的日子,但是蕭憲卻仍是忙的分/身乏術,還是蕭卓陪著而來的,還未到,李府的人已經得了消息,遠遠地過來殷勤迎著。
到了府門口,張夫人等便又由一乾嬤嬤們迎了進內,蕭卓自然在外頭應酬。
這是東淑起死回生後第一次來到李府。
進大門的時候,她的心裡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震顫,像是身心跟這古老的宅邸裡的什麼東西起了共鳴,這種感覺怪異而強大,甚至讓東淑的耳朵在瞬間失聰似的,竟無法聽見周圍的任何響動。
幸而此刻也不需要她聽或者做什麼,她隻需要默然跟在張夫人等的身後,緩緩向著李府更深處而行。
早在門口下車的時候,東淑就瞧見了李府門邊還停著不少車轎等,自然是其他請來赴宴的貴宦世家的人,等到了內廳,果然滿堂嘉賓,正坐著寒暄。
聞聽張夫人到了,裡間李府的二夫人跟袁少奶奶先迎了出來。
李衾的父母早逝,府內老夫人就叫大太太照看著他,如今大太太有點年紀了,府內的事情就由二夫人跟大太太的兒媳婦袁少奶奶幫著料理。
蕭家的人才到,李府廳上原本坐著的女眷們除了幾位國公府的實在有年紀的外,站起了一大半兒,彼此寒暄行禮,熱鬨非常。
張夫人又帶眾人上前給李府的老太君請安,東淑跟蕭浣溪等也都行了禮。
薛老夫人笑藹藹的,雙眼看著東淑打量了半晌,才笑點頭道:“大熱的天,不必這樣鬨哄哄的為難了孩子們,快都坐著涼快涼快是正經。”
於是各人歸座,底下婢女們送上時下新鮮的枇杷,楊梅,櫻桃、桑葚等果品,預備賞午。
說笑間,薛老夫人道:“今日不能如同往年般擺酒聽戲了,隻是畢竟是大節,不能虛過,此刻花園中的石榴花開的正好,不如把桌子擺到花園水閣明廳中去,又涼快,又且應景。”
於是丫鬟們便去布置,不多會兒來請眾人移駕。薛老夫人由袁少奶奶跟貼身的丫鬟扶著,帶著眾人來到花園之中。
這會兒日色正好,花園中一派明媚景致,蜂蝶飛舞。
遠遠地看到靠牆邊上一片的紅雲冉冉,細看原來是無數棵的石榴花樹,五月石榴花開正好,爭奇鬥妍,豔麗非凡。
張夫人不由讚歎道:“貴府的這片石榴花樹著實是好,又能賞玩,又能結果子,真是兩不耽誤。”
薛老夫人笑道:“我最愛石榴樹也正是因為這個,不像是一般的俗花,隻顧亂開一起,沒個結果兒的。”
眾人都笑起來。
忽然聽少女的聲音清脆笑道:“老太太說的很是,怪不得古人也說‘榴枝婀娜榴實繁,榴膜輕明榴子鮮’,今日見了這樣的景致,才算是真正賞午呢,也是托了老太太的福了。”
大家聞聲看去,見說話的是工部尚書府的屈青瑤。
屈姑娘說罷,有人接口道:“果然還是姐姐博聞強識,不知這是出自哪一首的詩?”
問這話的竟是蕭浣溪。
屈青瑤知道她也是飽讀詩書,未必是真的不知道,卻一笑說:“這當然是李商隱的《石榴》一首。妹妹也有不知道的時候?”
蕭浣溪很謙和地笑道:“我統共也沒讀過什麼書,哪裡就是詩仙了,何況在姐姐跟前自然也是甘拜下風的。”
屈青瑤以為蕭浣溪是故意的在抬舉自己,心中大喜,暗暗地也越發高看了她幾分。
卻不知這薛老夫人是個尚“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並不是很喜歡女孩子讀書寫字兒,如今見她兩個談論這個,便不以為然地瞥了眼。
眾人沿著湖畔進了水閣明廳,見窗明幾淨,雅致非常,且窗扇極多,幾位敞亮。
窗戶外一側是湖水泛波,一側又是綠樹成蔭,景色好不說,且清涼無比,眾人都非常喜歡。
薛老夫人也覺滿意,道:“在這個地方坐著喝一杯雄黃酒,才真正對滋味呢。”
東淑從進李府內廳,就察覺有人頻頻盯著自己。
這是自然的,一來是她的這張臉,二來,若說京城內現在誰是炙手可熱的,她說第二,隻怕也沒人敢稱第一。
對眾人來說——蕭府的乾女兒,李府未過門的媳婦,這個身份,隻有當初的“蕭東淑”可以比擬。
不過在許多或好奇或驚疑的目光中,東淑發現有個人的眼神格外不同。
那就是剛剛在石榴樹前念詩的那位屈姑娘了。
除了兩府的世交外,兵部跟工部關係頗為密切,畢竟要仗著工部的軍器局,所以李衾跟屈大人的關係也非常之好,曾經一度還有些流言傳出來,比如屈尚書有意聯姻之類……
以前李衾“名花有主”的還罷了,東淑雖知道他很招人的眼,但他畢竟行事端方,雖然有招蜂引蝶顛倒春心的資本,卻從不濫情風流,就算有人覬覦,他也自有法子應對,因此東淑是很放心的。
但是後來自然不同,李衾成了鰥夫,那原本退避三舍的蜂蝶們自然重又鬨哄哄了。
東淑記得自己當初以“江雪”的身份進蕭府的時候,曾聽說過這屈姑娘是鐘情於李衾的,為此也等了李衾兩年。
這麼一想,如今屈姑娘看自己的眼神古怪,也就是理所應當了。
因為天熱,眾人均都懶怠吃東西,隻喝些雄黃酒應景,並吃些新鮮的水果。
時鮮的大櫻桃蜜汁甘甜,桑葚酸軟味佳,楊梅爽口,枇杷熟爛,東淑撿著吃了會兒,又怕真酸了牙齒,便停了不吃。
正在這時,蕭浣溪起身走過來輕輕地拉了她一把。
東淑見張夫人正跟李府的兩位太太寒暄,就也起身隨著她走了出來。
東淑問道:“怎麼了?”
蕭浣溪道:“乾坐著很是無趣,姐姐跟我去看看那石榴花如何?”
“就這麼喜歡?回頭在府內也叫人多栽些就是了。”東淑說道。
蕭浣溪笑道:“姐姐說的倒是輕巧,隻是那著急現栽的又能好到哪裡去,哪裡比得上這裡的年歲深遠,這般有氣勢。”
兩人才要走,就聽到身後有人道:“你們悄悄地在做什麼?”原來是屈姑娘也出來了。
蕭浣溪笑說了,屈青瑤道:“你跟我心有靈犀,我也正想再去逛逛呢。”
於是三人一路往前而來,沿著湖畔走了片刻,眼見石榴樹在望,蕭浣溪笑道:“快看,那邊兒有個秋千架,怎麼先前咱們都沒看見呢?”
東淑聞言微怔,抬頭看去,越過樹叢石榴花樹,隱隱約約果然見東牆下立著一個秋千架子。
走近了看,卻見木架上原本的紅漆已經斑駁,看著像是有年歲的了,並不是新豎的。
東淑看著這秋千架,百感交集。
依稀中仿佛看到兩個影子就在那秋千架旁邊,喁喁低語,宛若神仙眷侶。
隻可惜已經是夢幻泡影。
蕭浣溪轉頭四看,原來從外頭看的時候多半隻看見石榴樹,到了裡間才知道彆有洞天。
她便笑道:“這裡好玩兒,又隱秘,風光又好,江姐姐屈姐姐,咱們一起蕩秋千如何?”
東淑回神,迎著蕭浣溪的目光,微笑道:“這個怕是不妥吧,畢竟是人家的院子裡,咱們這樣冒失過去,是不是有些像是鳩占鵲巢了?”
屈青瑤本還有些躊躇,聽東淑這麼說反而道:“這有什麼?秋千架既然豎在這裡,難不成不許人兒玩嗎?平時咱們不來的時候,他們府內的人自然也玩兒的。我們是客人,如今沒人的時候坐一坐又有什麼關係?”
說完便偏跟蕭浣溪道:“妹妹,你上去,我幫你推。”
蕭浣溪忙擺手笑道:“還是不了,我怕。”
“怕什麼。”屈青瑤拉著她走到秋千架旁,摁她坐下,吩咐道:“你隻握著兩側的繩索彆放手就是了。”
蕭浣溪嗤地笑了,又對東淑道:“江姐姐你過來呀。”
東淑緩步也走到近前,卻隻管出神的打量這秋千架。
這會兒屈青瑤推了蕭浣溪一把,她便雙足悠悠然的離地,裙裾隨風飄了起來。
蕭浣溪忙道:“姐姐輕些,太高了。”
晃了兩下便覺著頭暈,當下跳了下來,卻拉著東淑道:“江姐姐你試一試,可好玩兒了。咱們府內怎麼沒這東西?”
東淑身不由己地給她摁落,不知如何是好。可巧在這時候,卻是李府的李祈晴跟蕭安安尋了來。
見她們在這裡玩耍,李祈晴的眼中先掠過一絲詫異。
李姑娘同蕭安安走到近前,看著東淑笑道:“江姐姐好興致。”
東淑已經站了起來,蕭安安見她不肯,自己便毫不客氣的落座,又催著蕭浣溪幫自己推。
這邊李祈晴似笑非笑地說道:“這個秋千,是當初三嫂子還在的時候,三哥哥叫人特意立的。”
蕭安安坐在秋千上一愣:“三嫂子?你說的是……”
蕭浣溪道:“當然是我們東淑姐姐!”
李祈晴點點頭,道:“自打嫂子出事後,這秋千就荒廢了,曾有人想拆了它,卻給三哥哥喝止,於是就留了下來直到如今。”
蕭安安原本還大有興致,聽到這裡已經慌得站了起來。
李祈晴笑道:“所以叫我說,還是彆在這兒玩的好,雖然三哥哥沒明著說,可是闔府裡的人沒有一個敢來這裡玩兒的。”
見蕭安安跟屈青瑤臉色大變,蕭浣溪略帶忐忑……李祈晴看向東淑,卻見她微微垂首,仿佛心不在焉在想事情似的。
李祈晴便咳嗽了聲,道:“不過姐姐妹妹們也不必在意,畢竟你們是客人,且三哥也未必會怎麼樣。”
正說到這裡,忽然見牆外天空中有一隻白鴿呼啦啦地衝天飛起。
李祈晴是知道李府規矩的,見狀拍手笑道:“你們看,這一定是哥哥老爺他們在外頭射柳了。這隻鴿子隻怕是第一隻,不知道今兒奪魁的又是誰呢?”
大家原本給她提起秋千的典故,還有些惶惶然,聽了這句便忙問何為射柳。
原來李府因為是武將出身,所以不肯忘了本源,尤其是在這端午大節之中,族內的男兒們會在空曠的院落裡行射柳之禮。
將一個極大的葫蘆剖開,裡頭放上一隻白鴿,掛在柳樹上,看看誰是第一個射落柳枝,放出白鴿的,鴿子飛的最高者自然是脫困最快的,也更代表射箭之人的射術精湛,以此為勝,同時也是“百舸爭流”,步步登高的好意頭。
屈青瑤聽李祈晴這般說,立刻拍手道:“這還用說?我猜是李尚書!”
李祈晴笑道:“屈姐姐這麼肯定是三哥哥?”
屈青瑤道:“我當然確信。”
蕭安安也跟著說道:“我也早聽說姐夫的箭術是一流的,京中無人可及,當然是他。”
李祈晴看向蕭浣溪:“四姐姐呢?”
蕭浣溪故意猶豫了會兒,道:“我可不知道了,畢竟高手雲集,外頭都有誰參與其中還是未知呢,也許李大人都不在其中……”
屈青瑤聽了這個才上了心:“李尚書可在嗎?”
李祈晴笑道:“要知道也是容易的,你們隨我來。”
於是她轉身帶路,越過這片石榴樹,穿過夾道,竟來到一處幽靜院落,李祈晴領著三個人進門往左,拾級而上,又拐了個外,竟到了一處小塔樓上。
李祈晴往外打量了會兒,道:“你們自己瞧。”
除了東淑之外,其他三人忙湊上來往外看,一時驚歎。
原來在這小小塔樓之前,正是李府裡操練府內男子武藝的地方,名喚小校場,靠北的牆邊是一棵有年歲的柳樹,綠柳如絲,隨風款擺,如今樹上果然掛了很多葫蘆,看著倒是妙趣橫生。
柳樹下地麵,有一片葫蘆孤零零地跌落在地上,顯然不知是誰已經拔得頭籌。
陸陸續續的,李府的男丁們、以及來赴宴的一些賓客有興趣的便出列,也拿了弓箭試射。
蕭浣溪跟蕭安安即刻先看見了她們府的蕭大老爺,蕭卓卻沒有下場,隻坐在旁邊廊下,一邊吃茶一邊點評眾人的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