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淑聽到這裡,垂頭把店內的賬簿簡單的翻了一會兒, 總有些打不起精神。老管事的把最近收來的一個好東西, 黃公望的《水閣清幽圖》給東淑看, 東淑才勉強瞧了一會兒, 就叫好生收起來。
老管事看出她心不在焉,便陪笑道:“東家, 這畫不比彆的東西,是難得的稀世珍品, 留在這裡……給那些人土匪似的來回,難保萬全,不如東家帶了去妥當。”
東淑聽了才點頭答應,忙好生卷起來, 放進一個長的木匣之中,給了甘棠抱著。
臨出門,東淑又吩咐管事道:“這陣子我大概不會常過來,你們留神些照看,若是那些渾人鬨得厲害, 就先把店麵關上一陣子也罷了,丟些銀子東西沒什麼,隻彆傷著人。”
老管事跟夥計們都滿麵感激, 躬身送了東淑出門上車。
東淑乘車往蕭府而行, 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問甘棠道:“之前王姨娘去找我的時候, 說住在哪裡?”
甘棠道:“她嫁的那個宋大人是五城兵馬司的官兒,他們那些武官都住在北城胡同那片。”
東淑想了想,道:“宋起建還在五城兵馬司?”
甘棠笑答道:“姑娘,這個我哪裡知道。不過我記得那個官爺像是個很精明能乾的人,多半該是還在。要不要打聽打聽?”
東淑猶豫了會兒:“罷了,不必另外生事。”
原來東淑心想,李持酒當初在京內的時候,結交了不少的“狐朋狗黨”不說,也有許多的手下之人,他雖然給調了出京去了,這些人自然未必儘去,既然他們還留在京內,怎麼如今鎮遠侯府給人欺負,他們竟然無動於衷?這也太過翻臉無情了吧。
或者,是李持酒活該,交往的都是沒義氣的混賬?!
但是轉念一想,這跟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何況那些話都是管事跟夥計們聽來的,也未必是真,還是算了。
於是仍舊往蕭府而行,不料走到半路,馬車突然給攔住,有人急促地叫道:“車中的是不是江少奶奶?”
東淑聽到這聲音暗暗稱奇,原來竟正是昔日的王姨娘,之前她才想著此人,下一刻這人竟就出現了,可見這世間的事,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甘棠早就掀起車簾看了出去,果然見車外站著的是王姨娘,看著有些神情倉皇的樣子,眼巴巴地看著這車子。
甘棠瞧了東淑一眼,便道:“王夫人,你怎麼在這裡?”
王姨娘早看見了甘棠,既然見著她,自然等於見到東淑了,頓時眼前像是見了光明般的,便不顧一切地撲到車邊上放聲叫道:“少奶奶,求你救命啊!”
東淑本來隻聽著甘棠跟她說話,聞言詫異,甘棠便替她問道:“王夫人,出了什麼事了?”
王姨娘流著眼淚,顫聲說道:“我家夫君怕是凶多吉少了!”
這會兒是在大街上,人多眼雜的不是說話地方,東淑便道:“叫她上來說話。”
甘棠立刻領命,停車叫了王姨娘入內。
王姨娘跟東淑照了麵,二話不說先跪好了端端正正地磕了個頭,才哭道:“少奶奶,求你救命!”
東淑道:“彆急,不要哭,出了什麼事隻管說。”
王姨娘掏出手帕拭淚,才將事情一五一十說了。
原來跟東淑想的並不一樣,鎮遠侯當初奉調出京,之前跟隨他的那些人裡倒有一大半是願意跟著他走的。隻有像是宋起建這樣在京城內有了家室的行動不便,才留了下來。
也正因為有這些人留在京內,所以之前那些潑皮惡霸之類的才仍是不敢造次。
誰知道鎮遠侯失蹤的消息傳回來,一時之間,跟李持酒交好的那些人中,又有一半兒因擔心的緣故,十萬火急地出京奔著北關去了!
宋起建本也要去的,隻是王姨娘苦苦挽留,且又因為人走的差不多了,鎮遠侯府卻有些勢單力薄,所以他才勉強留了下來。
果然,昔日給鎮遠侯打怕了的那些人裡,因為聽說鎮遠侯出事的消息,便死灰複燃起來,頻頻鬨事,漸漸地鬨到了鎮遠侯府。
宋起建在五城兵馬司當差,留下來正是為提防這個,自然不會坐視,立刻帶人先前製止。
起初一兩次倒也罷了,還能威嚇那些歹人,誰知道竟從五城兵馬司內部出了事,宋起建的頂頭上司斥責他以權謀私,又說有人告他為非作歹之類,竟然問了他的罪,更貶了他的職。
宋起建自然是聰明人,知道是因為護著鎮遠侯府的事情,本來這時侯該急流勇退的,但他因跟李持酒是生死之交,把李持酒當作是主子跟兄弟一樣的人,哪肯理會這些。
有一次那些惡人在侯府門外扔瓦片嬉笑作樂,給他遇見,衝上去一陣亂打,反而給聞訊而來的巡捕捉了個正著,不問青紅皂白竟把他拿入了牢房。
王姨娘是個低賤的出身,全靠李持酒一念之仁才能成為人家的正室夫人,可是京城內仍是毫無根基的,她又是個綿軟的婦人,遇到這種事哪裡還會有主意,早就慌了,聽人的話用錢打點了兩天,那錢進去一大半兒,宋起建仍是不曾出來。
王姨娘求來告去,嘴唇都磨破了,眼淚也流光了,卻沒有彆的好法子。
思來想去隻想到了東淑,可東淑如今不住彆院,蕭府那門第豈是她能進的……她實在是走投無路了,今日便鼓足勇氣到蕭府找人,誰知偏偏不在,半路上瞧見蕭府的車駕,這才不顧一切跳出來碰碰運氣。
東淑聽了這話,心中惱恨的很。
就算當事人不是鎮遠侯,而是彆的什麼人,這樣做也太過了。
倘若鎮遠侯是個十惡不赦的人,如今落了難,這些人落井下石倒也罷了。
可從管事跟小夥計嘴裡聽說,明明正好相反,如今這些歹人單純的是小人得誌便猖狂報複。
原先東淑還疑惑,怎麼鎮遠侯府遇到事情,李持酒昔日的那些人沒有出頭的,此刻才知道,不是沒有出頭的,隻是給拿住了而已!
不管是薛文禮還是宋起建,他們當然都是一身武功的好漢,可惜在京城之中,好漢實在是排不上什麼坐席的。
王姨娘說完之後,兩隻眼睛都哭腫了,她還不敢十分放肆,就小心地拉著東淑的裙擺一角,怯生生地哭求道:“少奶奶發發慈悲,救救我家夫君吧,我做牛做馬也願意的……”
東淑便道:“你不用哭了,我既然知道了自然不會坐視不理。何況宋大人也算是個講義氣、兩肋插刀的好人,我絕不會讓他受這種冤屈。”
王姨娘聽她答應,喜出望外,淚珠卻更加滾滾落下,便隻俯身拚命的磕頭:“多謝少奶奶!”
說了兩句,又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邊哭邊說道:“我還以為我的命好的有限,好不容易得了個疼人的夫君又出了事,若是找不到人救命,我就打定主意要隨著他去了,少奶奶若是肯救他,就是救了我們一家子了。”
東淑聽這話古怪,便道:“你說什麼一家子?”
王姨娘臉色一窘,終於紅著臉說道:“我不敢瞞著少奶奶,我、我已經有了身孕了。”
東淑大驚,旁邊甘棠更忍不住道:“真的嗎?”
王姨娘點了點頭:“我也是才知道的……還不足月呢……”
甘棠瞪著王姨娘看了半晌,忽然說道:“真沒想到,明明在侯府那麼多年都沒……”
東淑反應過來,便咳嗽了聲,甘棠才忙停了下來。
東淑派了一個隨車的小廝,叫快去找蕭憲。誰知蕭憲偏偏進了宮,她沒了法子,想了想,便又叫去尋李衾。
雖然派了人去,可東淑覺著李衾事務繁忙,就算在兵部,也未必有空露麵,當下就隻叫人先到禦史察院。
因為宋起建還擔著五城兵馬司的官職,拿他的罪名又是假公濟私,故而人如今羈押在禦史察院裡,等待發落。
馬車在察院門口停下,即刻有侍衛過來喝問,陪同東淑的自然是蕭家的人,便上前喝道:“不得無禮,看清楚,這是我們江夫人。”
對這些侍衛而言,江夫人是何人,自然不重要,重要的是蕭府,何況又聽說過蕭府認了義女、且又將嫁入李府的事情,自然就是這位江夫人了,這般舉足輕重,於是忙入內通稟。
這邊東淑下了車,她還是男裝打扮,隻是事有輕重緩急,當下也不管這些。
那些侍衛看見是個“男子”,但細看卻見身姿嫋娜,便知道是“江夫人”了,又見她的麗容秀色,雖是男裝,卻更嫵媚風流,彆有一番動人之處,他們竟無法直視,紛紛低頭行禮。
才進了門,裡頭的侍禦史聽了消息,很是驚疑,便迎了出來。
兩下相見,侍禦史打量東淑裝扮,眉頭微蹙,卻定神笑道:“江夫人忽然來到,不知何事?”
東淑淡淡道:“我來告狀的,不知這裡接不接狀子。”
侍禦史大驚:“呃……夫人要告的是誰?”
東淑道:“我告的人有點兒多,有些是地痞無賴,也有些是公卿大夫。”
侍禦史一愣:“這、這從何說起?”
說話間,兩人已經將到了禦史察院的大堂,因也有不少人聽說了消息,都出來探頭看熱鬨。
東淑見人多,索性站在門口,便不疾不徐說道:“我在太白街上有一家店鋪,之前太平無事,最近卻屢屢有人前去滋擾,收取子虛烏有的苛捐雜稅,另有地痞惡霸,動輒搶掠,聽說禦史察院是整個京城裡消息最靈通、也最能主持公道的地方,不知此事,禦史台的眾位大人可知曉嗎?”
“這……”那侍禦史遲疑:“竟有此事?”
“原來你不知道,”東淑冷笑道:“好極了,我第二個要告的,就是如大人一樣的吃著朝廷俸祿,卻一無是處,輕狂瀆職之人。”
侍禦史張了張口,終於半是冷笑地說道:“夫人這話……更叫人無從答言了,難不成,夫人是告整個禦史台的人?”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裡帶了明顯的嘲諷,同時環顧周圍同僚眾人。
那些圍觀的人聽到這裡,就也不由笑了出聲,都覺著這話有些可笑,而東淑有些自不量力。
不料東淑坦坦蕩蕩的,道:“我今日就告了,又如何?”
眾人聽說,刹那間鴉雀無聲,繼而又交頭接耳,嗡嗡不已。
侍禦史把東淑從頭到腳打量了眼,越發冷笑道:“夫人原來是來無理取鬨的,你一介婦人,本就不該輕易拋頭露麵,今日更來禦史台口出狂言,難道仗著是蕭府的義女,或者將士李府的新婦,就如此目空一切嗎?”
甘棠跟在東淑身後,聞言很緊張。
東淑卻不緊不慢,同樣冷笑道:“我當然有所依仗,但我所仗的不是蕭府,也不是李府,而是京城裡的百姓!你們禦史台不是號稱消息最為靈通,也最敢說的嗎?如今怎麼都聾了瞎了,聽不見百姓們說什麼,聽不見百姓們怨什麼。卻成了那助紂為虐之人,甘心的為虎作倀!”
“夫人!”侍禦史又驚又怒,“請你慎言,這裡不是你撒潑的地方。”
“我今日不想慎言,你若說撒潑,那就撒吧,”東淑昂然道:“我問你,鎮遠侯當初在京內的時候是不是也得罪了禦史台的某位大人,才縱容的你們黑白不分?如今鎮遠侯為國遠赴邊疆,驅除胡狄,於國於民,都是大義!反觀你們呢?縮在這京城之中,方寸之地,蠅營狗苟,對於有人欺辱鎮遠侯府的行徑視而不見,對於肯為鎮遠侯鳴不平的人卻加以毒手,是誰讓你們這樣顛倒黑白,冤屈良善的?我一個婦人還敢仗義執言,你身為公卿卻當縮頭烏龜,你還敢跟我麵前叫囂,你到底有什麼臉麵?”
東淑說完這一番話,那侍禦史的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的:“你、你……放肆!”
“是你們給我放肆機會的,”東淑逼視著他,繼續說道:“宋起建是怎麼進來的,你們心知肚明,何必我多說?哼!你們以為鎮遠侯就陷在了北關回不來了所以為所欲為,也許你們還仗著背後的人勢大所以不把他放在眼裡,但是你們都錯想了,到鎮遠侯重又進京的那一日,你們哭都沒有地方哭去,我今日來,是給你們尋了一條退路,是迷途知返還是一條道走到黑,你們自己選!”
侍禦史額頭上冷汗涔涔:“你……”卻是又驚又怕又惱,無言以對。
正在這時候,另有個聲音道:“嗬,江夫人特特地跑來禦史台大放厥詞,原來是為了鎮遠侯出頭,真不愧是跟鎮遠侯夫妻一場……隻是夫人即將是李府的新婦了,又何必貿然做這種明顯會招人非議的事情呢?你不顧及自己的臉麵,也要顧及蕭府跟李府……李大人的臉麵啊。”
原來這出聲的,正是禦史台的禦史中丞,比侍禦史要高上兩級的。
東淑雙眼微微眯起。
她正要開口,卻聽到有個聲音從背後響起道:“哦,是在說我李某人的臉麵嗎?”
眾人聽見這聲音,忙都轉身,見到來人的時候卻都色變,慌忙退避行禮。
原來這及時現身的來人,正是李衾。
李衾一身大紅色官袍,端方雅正,緩步而入。
看似波瀾不驚的目光淡淡的掠過在場之人,特意在那發聲的禦史中丞麵上停了停。
那人硬著頭皮退後三步,躬身行禮:“參見李尚書。”
“趙大人很在意我的臉麵,多謝了。”李衾走到他跟前,淡聲說道。
那人的嘴角微動,勉強擠出了一抹笑:“這……”
“隻是,你未免操心太甚了,”李衾的語氣冷了幾分:“且你若真的在意我的臉麵,那就該知道我是最護短的,你若是不給我的人臉,就是不給我臉,知道嗎?”
他是公然在說“江雪”是他的人了。
那禦史中丞卻偏不敢還言,隻深深地低了頭,勉強道:“是……是下官一時失言了,請大人見諒!”
李衾看了看東淑,卻轉而溫聲道:“怎麼性子這麼著急的,不等著我到就先來了?平白受這種氣?”
東淑本沒期望他到,見他來得及時,又說的狠話,啼笑皆非:“一時冒昧,給李大人添麻煩了。”
李衾瞥了她一眼:“是添了麻煩,不過我樂意。”
東淑實在想不到他竟當著人的麵兒這樣,臉上竟微微的有些發熱。
想不理他,可是事情還要說清楚,到底怕他不知道,所以便假裝沒聽見的,說道:“宋起建……”
李衾抬手。
東淑看他的動作就知道了,當下噤聲。
李衾仍溫和道:“你先出去吧,剩下的事情交給我。”說了這句,見東淑眼帶愕然地看著自己,他便一笑道:“保你滿意如何?”
東淑實在受不得這種公然親密的論調,便屈膝行禮道:“先告退了。”
當下便帶了甘棠跟蕭府的人先行退了出來。
李衾才下車進門,禦史台的頭兒、禦史大夫鄭大人已經知道了,急忙出來接了。
大家進了廳內,李衾說道:“鄭大人該很知道我的來意了吧。”
鄭禦史道:“這、 李大人果然也是為了江夫人所說的事來的?”
李衾垂著眼皮兒,道:“當著明人不說暗話,鄭大人你心裡自然怪她今日來此鬨這一場,但是,大人你該慶幸有今日這一場,你隻當捉一個區區的兵馬司差役不算什麼,想必當吏部的人是死的?”
鄭禦史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李大人是什麼意思?”
李衾抻了抻微皺的袖子,淡然道:“你們這些人自以為耳聰目明,口舌厲害,無人敢碰。豈不知吏部當家的人是誰?你們的所作所為豈能瞞過蕭憲的眼睛,隻不過他的脾氣是一擊則中,所以還未發難,若真等蕭憲動起手來,他連多罵你一句都不會,就叫你這禦史察院天翻地覆。”
鄭禦史如在夢中,屏息問:“李大人是說,蕭大人想要對我禦史台動手?”
李衾道:“百姓怨聲載道,禦史台難道真的一點不知?鎮遠侯府給人為難,除了一些昔日跟李持酒有仇在拍手稱快外,可知多少勳貴之家也感同深受,敢怒不敢言,都憋著一口氣,在這個節骨眼上你們禦史台居然為虎作倀的拿了李持酒的人,好大的膽子啊,看樣子鄭大人你實在是官兒做的太久了,連本能的居安思危都忘了。”
鄭禦史臉色煞白,已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李尚書,這、我本是不想多事,但是皇太後那邊的人來過幾次……”
李衾眉眼不抬,但那如畫的儒雅眉眼之中卻是不怒自威:“皇太後因何針對李持酒,不過是歲寒庵太子遇難之事,但是鄭大人,這件事發生的時候,皇上跟我可也在呢,我就問你,你礙不過皇太後的情麵,就可以不把皇上放在眼裡了嗎?這樣沒眼色,活該你丟官罷職,我今日這番話也是多餘了。”
鄭禦史戰戰兢兢,幾乎跪了下去:“李大人!我絕無此意啊!”
李衾漠然看著他道:“我今日來,是因為江雪在這裡,不然這番話也不會跟你說。既然說了,鄭大人,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那宋起建我即刻就放了!”鄭禦史流著汗說。
李衾道:“除此之外呢?”
“這……”
李衾說道:“禦史是朝廷的喉舌,如今這喉舌卻成了權貴私用,百姓叫苦連天的時候,本該為民發生的禦史台反而成了向百姓狺狺狂吠的幫凶惡犬,鄭大人,我要是你,就會把江雪之前說的那些話好好想想,不要到民怨沸騰,無可收拾的地步才知道悔改。”說完之後,李衾起身,拂袖往外而去。
李衾出了禦史台,見東淑的車還靠邊停著。
他走到旁邊,簾子微微掀開,東淑問道:“事情如何了?”
李衾說道:“放心,人很快就會放出來。”
東淑停了停:“子寧,多謝你今日拔刀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