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葉於淵下車起,劇組裡就有許多視線若有若無地集中在兩人身上。
他最常駕駛的邁巴赫留在國內, 在紐約的是輛顏色頗為低調的賓利——但很多人依然還是隻在汽車雜誌上見過。除了徐團圓和少數幾個中年演員, 大部分人還是沒有這個財力的。
到了葉於淵這個階層, 財富和價格概念其實已經很淡化了,他也不需要通過自己的座駕去彰顯什麼。
有人知道方懷和葉於淵的關係, 更多的人不知道。
許多人保持著不約而同的緘默, 偶爾小聲交談,用一種過來人專屬的輕蔑與了然,略帶點曖昧的眼神去打量這一對看起來地位懸殊的‘情侶’。
英俊冷淡且久居上位的成熟男性,和穿著寬鬆連帽衛衣、圖案上還印著漫畫logo的俊秀少年, 真的很難讓人往普通情侶方麵聯想。如果說是另一種更加物質直白的關係, 倒還容易接受些。
甚至還有人發散聯想到方懷最近格外的……幸運。
忽然就專輯銷量大爆, 然後像做夢一樣接到了徐團圓的片約, 說是靠實力或者單純走運,誰信?
“如果我沒記錯,葉總好像有未婚妻吧,她知道這回事嗎?”
“竟然是騙婚gay嗎, 有點幻滅。”
“不是騙婚吧,就是婚前隨便玩玩,包/養個……你們懂的。”
說這幾句話的是場務和助理, 本來地位就不高,借光蹭了一頓米其林三星, 蹲在一邊小聲八卦。而更多的人隻是心裡想想, 並沒有說出口。
時間很緊張, 吃完飯休息一會兒過後就要繼續拍。方懷已經又吹乾頭發、解開衛衣外套,恢複了‘林曉’的造型——他自身條件很好,幾乎不需要化妝修飾,給化妝師省了不少麻煩。
方懷和葉於淵似乎在某個話題上起了分歧,最後葉於淵站起來,率先邁步往人工湖邊走。
正八卦的幾個人餘光看見話題的主人公起身向這邊走來,便立刻低下頭收聲了。
葉於淵還是那副漠然的樣子。
除了跟方懷說話的時候,他其實大部分時候都是同樣的表情,冷淡嚴肅又一絲不苟,俊美得不帶一絲煙火氣,有時像是被高供在神台上的俯視眾人神像。
葉於淵俯身,用手試探人工湖的溫度,沉默片刻後,皺起了眉。
方懷剛剛還信誓旦旦地同他保證,水被太陽曬過,溫度絕對是在二十度以上的。
方懷此時也走過來了,有點尷尬,聽見葉於淵低聲說:
“長大了,會說謊了。”
他垂著眸子看方懷,麵上沒什麼表情,潛台詞好像在說真把他當傻子了?
方懷心裡一時苦悶,又忍不住說了一個自己都不信的謊:“剛剛出太陽的時候水是很熱的,現在冷了。”
葉於淵:“……”
葉於淵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拇指磨挲過方懷的鼻梁到鼻翼,在唇角逗留。
方懷又有點想親他,還好忍住了:“怎麼了?”
葉於淵背對著人群,方懷能看見有人探究又嘲諷地往這邊看,一和他對上視線又飛快地移開眼神。
這天的天氣其實並不好,像是在醞釀一場大雨。午後微弱的光穿過樹葉縫隙,葉於淵低著眼,仿佛忽然想起什麼有趣的事情,唇邊很淡地揚起一些弧度。
“鼻子沒有變長啊,”葉於淵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很罕見地同他開了個玩笑,“我家的小匹諾曹。”
這個玩笑其實也不好笑,跟以往的葉於淵又很不同。他手指輕輕覆在方懷鼻尖上,眼神有那麼幾秒幾乎是縱容寵愛的,雖然很快又恢複了平靜的樣子。
方懷一言不發地看他,心跳很快又很急。
他太喜歡葉於淵了,尤其是葉於淵這麼看著他、跟他說這些很不同以往的話的時候。
在心裡反複提醒自己這裡是片場,最後隻能宣布:
“我回去要親你。”
葉於淵垂下眼瞼,低聲道:
“嗯。”片刻後,他嗓音微啞,補充道:
“你要記得,彆忘記了。”
.
方懷心裡其實埋著一件事情,沒有跟任何人說,他有時覺得那是自己的錯覺。
拍完戲之後,他有時候很難把自己從‘林曉’的角色裡抽離出來,長時間的走神、心情時常沉悶與絕望,尤其是今天第一次拍這場戲的時候,他下水時,有那麼幾秒真的以為自己會死。
他有點害怕,但又覺得這似乎是小題大做,沒有同誰說。
吃完飯稍作休整,開始拍最後一次。
再過一會兒光線就要開始變化,和劇本裡要求的感覺不一樣了,這次拍不過,可能就要延後或者迫不得已考慮彆的方法。
在葉於淵來之前,方懷其實是有點著急的。此時此刻心裡卻忽然安靜了下來。
其實焦慮和沮喪還是在,但葉於淵對他來說就像是最好的鎮定劑,效果好而且作用很溫和,至少這次方懷站在鏡頭下,沒有再掌心冒冷汗、心臟發虛。
他閉上眼睛,深呼吸,讓早就滾瓜爛熟的台詞和走位在心裡再過了一遍。
徐團圓打了手勢,幾台攝影機同時就位。這是場雨戲,壓力水管造雨器原本都緩緩啟動,也就在這時天邊悶響,丁點雨珠連成線。
下雨了。
自然的雨不好把控,但真實性更強,效果也更好。徐團圓估摸了一下雨勢,又和副導演討論片刻,決定還是繼續拍。
徐團圓對方懷的方向抬手示意‘準備’,提了提氣,中氣十足地道:
“a。”
所有人同時停止了交談,看著方懷的方向,不少人麵色凝重。
人造的雨向四處飄,秘書幫葉於淵打起了傘,葉於淵微一搖頭婉拒了。他手肘上搭著方懷的連帽衛衣外套,沉默著看向方懷的方向,指節下意識地攥起來,很快又鬆開。
而徐團圓低頭注視著取景器。
方懷表現的比他想象的要好,也比前幾次都要好。之前拍到第五次的時候,方懷甚至沒能到入水就被喊了卡。
鏡頭先是把整片天地裹著,灰蒙蒙的天幕,高牆大廈鬼影一樣籠罩下來,廣告牌在雨幕裡是一道慘白褪色的線條,不見天光。再然後,收音設施工作,把風聲和雨聲收進麥克風,鏡頭一點點拉近。
少年像是根本感覺不到雨絲,安靜地站在人工湖邊上,一手搭著欄杆,一手捂著胃部,仿佛被什麼看不見的鐵絲緊緊勒著脾臟,明明很痛,臉上卻看不見表情。
他天生微卷的額發被雨水打濕了,膚色蒼白,乾燥起皮的嘴唇不見一絲血色,他的眼周覆了一層雪白的紗布,此時那層紗布緩緩鬆開,取下來的紗布被隨便團了團揉進掌心裡——
那是一雙形狀很漂亮的眼睛。
他的眼尾是微垂的,淺琥珀色的眸子,讓人能夠想象到沒有遭遇意外之前,應該是一雙很澄澈透亮的眼睛。而現在那雙眼睛裡沒有任何焦點與神采,從頭至尾是一潭死水無波。
他整個人的感覺病態而低沉,蜷著脊背,忽然遲鈍地伸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什麼也沒有,他眼前什麼也看不到。
隻能通過嗅覺和聽覺判斷著下雨了,被鐵鏽掉的欄杆上麵有很淺的人工湖標誌。他不是第一天失明,卻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永遠也好不了了。
以後就要這麼不人不鬼的活著,過一輩子。
諷刺又可笑,像是一場現實主義荒誕喜劇,拉開幕布才知道出演的小醜是自己。
鏡頭裡,少年很突兀地笑了一下,笑得越來越急促。他很瘦,肋骨的形狀從舊T恤裡透出來,隨著呼吸與大笑的動作一點點打顫,有些怪異。
“林曉……”他踉蹌退了兩步,一下摔進一小個水坑裡,淤泥濺了一身,他低著頭自言自語,“林曉,你怎麼這麼惡心啊。”
同性戀,還是個瞎子,沒有人喜歡。彆人說他拄著導盲杖低頭的時候,看起來好像一條狗,他也隻會遲鈍地抬起頭笑一笑。
少年的笑容很快就褪去了,變成急促的呼吸,好像下一秒就要窒息一樣,五臟六腑擠壓在一起要揉碎了所有血脈骨骼。
他跪坐在地上,雨勢逐漸大了,皮膚是病態的白,青色的血管凸起。他劇烈地喘息咳嗽著,低下頭的時候,口型仿佛在說‘救救我’。
攝像機背後,副導演和身邊的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有些驚異。
到這一步時,方懷發揮的比所有人想象的要好得多,幾乎跟當時試鏡時的水準不相上下。
演技和表達本來沒有硬性規則,但好與壞是能一下分辨的,方懷是個有天賦的演員,徐團圓一直知道。幾個機位的攝像機同時工作,燈光遮光也早就就位。
好些人都不說話了,看得認真。
一直到昨天為止的戲,都是林曉的失明前的生活、出國移民等一係列過渡情節,和一些配角片段,比較平淡簡單。
很多人是第一次見到方懷這種程度的爆發力和共情渲染能力,之前的閒言碎語一下子就沒了。
“這場說不定可以過,”副導演和助理交流了一下,“希望吧。”
但徐團圓卻沒有放鬆,跟組編劇也沒有。
他們的表情甚至比一開始的表情要更加凝重了些。
方懷的表現的確不錯,但是有點……到後麵,很可能會走岔了路。
鏡頭下,少年臉上的所有表情已經全部收住、淡了下去。他的呼吸一點點平複了,頰側沾著泥,低頭捋了捋被雨水浸濕的額發。
他的手機重複撥打一個號碼,這時終於通了。少年的瞳孔轉了轉,死氣沉沉中破開一縷清明與期冀:
“媽,是我……”
“你怎麼不去死啊?”那邊的人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接著按了掛斷。
“嘟——”
少年沉默片刻,取下手腕上的表,輕輕掛在欄杆上。
那一刻也不知道是什麼心理在作祟,他其實並不想死——情況很糟糕,但也沒有絕望到那個地步。他的眼神失焦,茫然地低頭,看不見人工湖,什麼也看不見。
水有多深呢?他忽然很想知道這件事。
少年的唇角抿著,眉梢卻微揚起了一些,他輕輕撐了一下欄杆翻出去,白色舊T恤的衣擺揚起很快又被打濕,軟塌塌地墜落下去,沒入水中。
水下的攝影機開始工作,徐團圓切換了儀器,依然通過取景器在看。
水很深,淤泥和砂礫沉在底下,是一種很真實的灰色。
方懷能聽見水聲在鼓膜邊振動的聲音,把所有彆的聲音都推得很遠,他像是從上萬米的灰色天幕中跌落向大地。
其實從開拍的那一秒,他就意識到有些不好了,卻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