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於‘林曉’的灰色情緒像是附骨的藤蔓順著腳踝一點點爬上來,逐漸變黑滲出血,把他整個人的軀體都緊緊纏繞住,不得脫身。
他是體驗型演員,共情的代價很大,帶著鐵鏽味的潮水不斷湧上來淹沒他,掌心和呼吸都是冰涼的。
林曉是怎麼樣的?一定很絕望吧,就像他現在也很絕望。
絕望並不是鋪天蓋地的,一開始隻是一個黴點,隨後一點點蔓延洇開,擴散到周身,把人密不透風地完全包裹住。
當水沒入頭頂的時候,方懷的身體被過度的情緒所完全掌控住,背離了內心的想法。他不想死,卻沒能夠閉氣也沒能夠掙紮呼救,眼睜睜任由夾著鐵鏽與油漆味的水灌進鼻腔裡。
幾乎沒有人發現事故與危險的來臨,仍以為這是一場很逼真的戲,而方懷是個無比敬業的演員。
水很深。
你很難想象一個城市裡的人工湖會有那麼深,好像生來就是為了成為誰的埋骨之地,水槽和一些生活垃圾糾纏著,有一點油漆的刺鼻味,越往下光線越是昏暗。
他在不斷下沉。
徐團圓看著取景器。
果然和他想的一模一樣,方懷的情緒仿佛開閘的洪水一樣傾斜出來,劇烈的燃燒失控之後,就空無一物了,變成了一個乾癟的外殼與一片死灰。
他犯了和之前一模一樣的錯誤,這不是徐團圓想要的。
所有人都沉默了。
就在這時,副導演忽然半驚半疑地小聲問:
“他……是不是好久沒有動作了?”
“……”
徐團圓悚然一驚,連忙放大取景器裡的細節去看,果然看見方懷就那麼放任自己下沉。
沒有掙紮的動作,似乎也沒有閉氣——沒有任何氣泡從他口鼻端冒出,眼睛是睜開的,一片很淺的光穿過水層在他虹膜上停留。
“救生員!”徐團圓霍然起身。
事發突然,幾乎沒有人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就連早已準備在岸邊的救生員都愣了幾秒鐘。
而有個人比救生員還要快。
秘書手裡抱著被葉於淵拋過來的、方懷的連帽外套,急急地喊他:
“葉總,等……”
外套裡滑出來一枚玉戒,秘書手忙腳亂地捧住那枚玉戒,不敢動彈了。
玉戒的內圈裡一個很小的‘方’字,因為是傳給兒媳婦的玉戒,其實戒圍要比男人的手指窄上不少,取下來的時候還能看見葉於淵中指指根上一圈被勒出來的暗紅色痕跡。
但他就是執拗地戴著,隱忍又克製,好像一點點痛楚完全不算什麼。明明不合適,也沒有取下來過哪怕一秒。
就好像他和方懷,原本也不是彆人眼裡很般配的一對情侶,要不是有一個人一廂情願地不想鬆手,不可能走到現在這一步。
所有人都愣了,兵荒馬亂之間,救生員都來不及攔著,漫天的雨幕裡隻能聽見入水的聲音,如驚雷一聲的悶響。
葉於淵是個不擅長表達情感的人,時常會讓人感覺到淡漠,又很難想象他會真正愛一個人、愛到怎麼樣的程度。
隻有戒指取下來的時候,才能窺見深可見骨的一道痕跡。
整個現場兵荒馬亂成了一團,救生員急匆匆地下水,尖叫、吵嚷、混亂。
“剛剛誰跳下去了?”有人難以置信,“葉總嗎?”
“好像是的……”
“他至於嗎?”
沒有人有心思去回想拍攝進度了,而攝影機一無所覺,還在忠實地工作著,記錄下水裡的一切。
方懷的意識已經剝離軀體,漂浮在水麵上,冰涼地俯視著逐漸下沉的自己。他能看到自己身上憑空生長出的荊棘,被冠以‘林曉’的名字,黑色的荊棘肆意蔓延開,紮破皮膚流出深色的膿血。
但很快,又是一股莫名的拖拽裡拉扯著他,慫恿催促著他睜開眼睛。
——“我愛你。”
——“他是世界送給我的禮物。”
——“我家的小匹諾曹。”
“……”
天光破開雲層,穿過數米的灰暗陰沉的水麵,抵達少年淺色的虹膜。
方懷驟然睜開眼睛。
他麵色仍然是蒼白的,張了張嘴,唇邊湧出一點氣泡,被水嗆的眼眶通紅。
他不想死,他還——
他還沒有和葉於淵好好在一起過,寫了滿滿一本的計劃備忘錄,連第一頁都沒能做完。
他還沒有告訴全世界,他甚至還沒親口跟葉於淵說過一句我愛你。
他……
無動於衷的軀殼被緩緩注入了生命力,色澤從指尖蔓延開,禁錮著身體的黑色荊棘一點點乾枯剝落。他遲緩卻努力地仰起頭,伸手探向水麵。
半晌後,有人在水下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那人把他帶進懷中,渡來氧氣的同時,在他唇邊落下一個又一個帶著些顫抖的吻。
方懷閉上了眼睛。
.
徐團圓處理完所有事情,到深夜才拖著疲憊的身軀打開攝像機。
他和葉於淵交涉了很久,葉於淵的態度很堅決。
他不想方懷繼續演了,多少違約金都願意出——方懷過於入戲之後的狀態太危險,他不可能同意的。
徐團圓當這麼久的導演,這種事情其實是遇見過的,而且並非沒有解決的方法,隻是方懷事先沒有和他溝通,又自己鑽了牛角尖,才讓事態變成了這樣。
而且這場之後也沒有任何需要方懷親自上陣、危險的戲份了,後期剪輯可以達到效果。
他們對峙了近四個小時,最後是方懷醒過來做了決定,他想要繼續演。
方懷不是沒有分寸的人,和葉於淵再三保證和道歉,但這種原則性的問題上,葉於淵並不想讓步,一直沒有鬆口。
“我承擔不了任何風險。”
徐團圓記得葉於淵低著眼說這句話時候的表情,聲音很啞。他同方懷十指相扣,脊背挺得筆直,卻讓人感覺到他並不如外表看來那麼無堅不摧。
因為他也在害怕失去,很害怕。
當時徐團圓和方懷都沉默了。
最後徐團圓出去,把空間留給他們自己。能聽到房間裡的爭執和交談聲一直持續到後半夜,最後葉於淵走出來的時候,沉默地看了徐團圓一眼。
徐團圓知道他又妥協了,但方懷其實也隻是險勝。
人在自己最愛的人麵前,籌碼總是很少。
“我每星期都會過來一次,”葉於淵和徐團圓說,“我的私人醫生將會跟組,我需要隨時確認他的精神心理狀態正常,否則立刻停止。”
“……”
徐團圓疲憊地推開房門,長出了口氣。副導演在整理今天留下了的素材,看見他進來,說了一聲:
“徐導,你過來一下。你看這一段。”
徐團圓低著頭一看,是今天下午事故的那一段。鏡頭裡方懷在水中一無所覺地下沉,再下沉,然後——
五分鐘後。
“這一段過了。”
徐團圓又回放了一遍,眉頭一點點展開,宣布道。
.
三個月後。
《無名之曲》正式殺青的時候已經是初夏了,方懷沒有讓葉於淵來接,自己悄悄乘飛機回國。
喬安恰好要去華國旅遊,跟方懷乘了同一趟飛機。方懷原本在看手機,看著看著睡著了,喬安剛要空姐幫忙拿毯子來,忽然看見方懷手機上最後打開的界麵。
‘求婚攻略’‘如何浪漫地求婚’‘百試百靈的求婚法則’。
喬安:“……”
下飛機的時候,方懷打著哈欠,喬安忍了很久,還是忍不住問他:
“那個……你要求婚嗎?”
方懷有點訝異,四下看了看,確認沒有人注意,才小聲說:
“有這個打算,還沒開始準備。”
喬安又很奇怪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用更小的聲音反問:
“你們那個過嗎?要是不合適,以後後悔也來不及了。”
方懷茫然:“哪個?”
喬安是個直男,不是很懂gay這些,撓了撓頭:
“就是那個啊,”他做了個握著方向盤和踩油門的動作,“你不懂嗎?”
方懷:“……”
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