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學士謝謙一下朝回到家,就聽小廝說:“老爺,二少爺回來了。”
剛下馬車的謝謙在台階上停下腳步,看向自己的小廝:“長卿回來了?這個時候他不是應該在書院忙著讀書嗎?”
然而從小廝這裡得到的依舊是肯定的答案。
謝謙於是一撩下擺,上了台階。
回到院子裡,沒有見到小兒子,謝謙猜到他應該是留在他祖母院子裡,陪祖母用膳了。
他想著,等丫鬟打開簾子,就朝自己屋子走了進去。
屋裡已經點了燈。
謝夫人坐在桌旁,帶著成熟風韻的姣好麵龐被燈光映亮。
“我回來了。”謝謙說了一聲,覺得今日妻子的反應有些冷淡。
不過他沒有多想,而是走到裡間,準備在丫鬟的服侍下換掉官袍。
作為今上親政三年欽定的探花,謝謙雖然年近不惑,但依然是個美男子,若是未蓄須,站在幼子旁邊,看上去就像是年長他許多的兄長。
他在裡間一邊換上常服,一邊對妻子道:“聽小順說,長卿從書院回來了?”
妻子的聲音這才從外間響起:“他若是再不回來,明年下場高中,就不知該被程家塞個什麼過來了。”
謝謙放下手臂的動作一頓,確認了妻子方才的冷淡果然不是自己的錯覺。
謝夫人聽到裡麵傳來腳步聲,謝謙讓服侍更衣的丫鬟先下去。
換了一身常服,自在了許多的謝學士來到了夫人麵前,坐下問道:“程家怎麼了?”
謝夫人憋了一肚子的氣總算有地方出了,她將自己打探出來的消息都同夫君一一說了。
謝謙越聽越皺眉,總算明白幼子為什麼會從書院回來,自家夫人又為何會這麼生氣。
——便是好脾氣如他聽了,都覺得程家這件事做得氣人。
他點了點頭,沉聲道:“這件事夫人不必管了,明日下朝我去跟卓之兄說。”
後宅婦人的算計確實令人反感,不過以謝謙對程卓之的了解,他還不一定知道程家的婦人們在打什麼算盤。
比起替嫁一個女兒來謝家,程卓之更愛惜的是麵子。
聽他這樣說,謝夫人才舒緩了顏色,讓人擺膳。
翌日,黃昏。
程明珠的院子裡再次傳來了摔打器物的聲音。
院中的丫鬟全都噤若寒蟬,繞著正屋走。
“沒消息,還沒消息!那些人乾什麼吃的,去江南都多久了,還沒找到人!”
程明珠發怒地將一隻花瓶砸在地上,看到從自己腳邊經過的白色小貓,又氣惱地一腳踢了上去。
小貓發出一聲慘叫,飛快地逃走了。
她惱恨地看著那隻畜生跑遠的方向,這隻貓是她爹送來的,讓她在學規矩之餘能夠玩一玩。
可是,她又不是陳鬆意!
她最恨的就是這些掉毛的畜生!她爹怎麼能不知道?!
看著她發泄完,等到她停下之後,琥珀才繞開地上的碎片,來到胸脯起伏不停的程明珠身旁,把她扶到旁邊去坐下:“小姐消消氣……”
“消氣消氣,你就隻知道叫我消氣!”
程明珠恨恨地擰了她一把,琥珀吃痛,卻不敢出聲。
這些時日她們派去江南的人沒有消息。
劉氏又還是一副心在陳鬆意身上,顧不上親女兒的樣子。
本來作為程家二房的嫡小姐,程明珠回到京城以後,就應該逐漸出去同京中的貴女們走動。
可因為程老夫人和四房打著那個捂住消息,到時把程明惠替嫁過去的主意,硬生生把她關在家裡,連出去都不能了。
程明珠不是不知道自己現在還應該扮作柔弱,而不是泄露本性。
但她實在是惱怒難堪。
“我在自己的家,比在鄉下還要不自由!我是犯人嗎?要這樣關著我?!”
她憤怒地拍打著扶手,非但沒有發泄出來,反倒因為撞到手而疼痛,越發怨毒地咒罵起來。
琥珀想要去看她的手,卻被她一把揮開,差點摔在地上。
轉頭看見地上那堆碎瓷片,琥珀背上出了冷汗。
她收回目光,忙再勸道:“小姐要忍啊,小不忍則亂大謀,我們的人找不到她,夫人那邊不也一樣找不到她嗎?等夫人明白人不可能回來了,自然心就全在小姐這裡了,到時候有了夫人籌謀,小姐何愁不能出去在京城露麵?”
就同往日一樣,程明珠發泄過、氣過,也被琥珀說服了。
她的目光再次冷靜下來——沒錯,她已經做了那麼多,不能現在功虧一簣。
這段時間她頻繁去慈安堂給程老夫人捶背捏腿,又陪她吃齋念佛,還是讓程老夫人對這個親生孫女有所改觀的。
而且慈安堂的這位玩得一手平衡權術,這個孫女同自己親近,自然就跟她媽不親近了。
她心裡想要拉攏程明珠過來牽製劉氏,自然就重新考慮起了那隻鐲子的歸屬。
程明珠被安撫住,揉了揉發紅的手,站起身來,準備今日到慈安堂去露一露臉。
想起剛剛琥珀被自己推了一把,大概是受了驚,於是說道:“你留在這裡,讓人把這裡打掃了,好好歇歇。”
“是。”
琥珀鬆了一口氣,送著這位主出去。
程明珠日日去慈安堂賣乖,今日送羹湯,明日讀話本,連續半個多月,已經有些黔驢技窮。
想著昨日剛用自己的例銀讓小廚房做了玫瑰糕送過去,今日就躲個懶,不想花樣,她便空著手去了。
沒想到剛踏進慈安堂,就聽見程明惠的笑聲。
這個比她小幾個月的堂妹是四房嫡女,笑起來聲若銀鈴,遠遠就聽得見:“祖母你說,我戴著好不好看?”
程明珠心想著戴的什麼,走過來一看,就見到程明惠抬著手,在她那瑩潤皓白的手腕上戴著一隻鴿血紅的鐲子。
程明珠立刻瞪大了眼睛——這隻鐲子!
程明惠今天竟哄得她們祖母把這隻鐲子拿出來了,還給她試戴!
——那明明是她的東西!
程明珠恨得眼睛都要滴血,隻想把程明惠的手剁下來,可偏偏不能這麼做。
她一來,慈安堂中的人都注意到了,程明惠也看到了。
見了她的臉色,她哪裡不知道程明珠在想什麼?
於是故意湊到了她麵前,舉著戴鐲子的那隻手對她說道:“珠姐姐你看,這隻鐲子我戴著好不好看?還是祖母心疼我,知道過幾日我要回外祖母家祝壽,沒有配衣服的首飾,特意借我的呢。”
程明珠簡直要被她氣炸了。
看這個小蹄子炫耀完,得意地轉身要走,她立刻從門外跨進來,一腳踩在了她的裙子上。
正要往前走的程明惠被這樣一踩,頓時“啪”的一下摔在地上。
她摔得懵了一刻,然後眼淚就湧上來了。
一看她跑到程明珠麵前炫耀,就知她討不得好的程老夫人忙對身旁的嬤嬤道:“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把三小姐扶起來?”
“妹妹!你沒事吧?”
這一邊,程明珠已經做出了吃驚無措的樣子,一邊心底發笑,一邊伸手來扶程明惠。
她的眼睛還不忘盯著鐲子,怕程明惠這一摔人沒事,把鐲子摔壞了。
還好,程明惠剛剛摔下去的時候手正放在鐲子上,下意識地護住了,此刻人被扶著站起來,立刻又氣又惱地指責程明珠:“是你踩我!你是故意的!”
看著她指向自己的手,程明珠心道:“這要是在江南、在陳家村,就是我騎著你打!打完扔到荒郊野外,再送幾個流氓跟你作伴,哪輪得到你用手這麼指著我?”
“明惠!”程老夫人將手中的拐杖往地上一拄,“越發的不像話了,還不快把手放下。”
這兩個孫女之間這點鬥法,她要是看不透才奇了,她們日日來自己這裡,一見麵就雞飛狗跳,不就是為了這隻鐲子?
劉氏現在是乖覺了,病好了以後也沒有要把執掌中饋的權力搶回去,而是頻繁地去京城周圍的道館廟宇,求神拜佛。
沒了她,現在就是四房一家獨大,程老夫人當然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老四家的想要把這隻鐲子給明惠,她就把程明珠捧起來跟他們打打擂台,絕對不會讓她們這麼輕易地遂了心願。
她先是讓身邊的嬤嬤去扶起了程明惠,又把她手上的鐲子收了回來,然後對著程明珠責備地道:“珠丫頭你也是,身上這麼素,小姑娘就是要帶點漂亮首飾才好看——顧嬤嬤,你也讓二小姐試試這隻鐲子。”
“是。”
這一下換成程明惠紅了眼睛,程明珠則是高興了。
她忙伸出了右手,戴上這隻鐲子,心都高興得砰砰跳,尤其沐浴著旁邊程明惠那仇恨的目光,令她更加得意。
連著這麼多天的倒黴鬱悶,今日總算有件好事了,程明珠想道。
她一邊欣賞這隻鴿血紅的鐲子在自己手上的效果,一邊想著這鐲子自己戴上,可就不會再脫下來了。
彆說學什麼狗屁規矩,學好了才讓她出去,她今日拿了鐲子,等娘親一回來她就過去哄哄她,在她麵前哭一哭,她娘會心軟的。
看著程明珠喜笑顏開的樣子,程明惠不甘地咬牙跺腳,才要再向祖母鬨,偏偏程卓之在這個時候下朝回來了,直奔慈安堂來。
程卓之的一張臉青紅青紅。
他回到府中本來想找妻子劉氏,卻發現她不在,於是轉頭來了母親這裡,一進門看到戴著那隻鴿血紅鐲子的女兒跟在哭的侄女,心中的火越發的大了。
程老夫人察覺到兒子的情緒不對,主動問道:“怎麼了?”
程卓之硬邦邦地道:“今日下朝,謝大人來找我,說要退婚。”
程明珠這鐲子剛戴上還沒捂熱呢,聽到這話人就傻了。
程老夫人更是直接站起了身,難以置信地問道:“什麼?!”
在程家因謝家要退婚的一句話而雞飛狗跳時,靠近皇宮東北角的華麗府邸卻安靜無比。
這裡是馬元清的將軍府,由帝王所賜,經過兩次翻新擴建,變成了一座如小型行宮的規模。
馬大將軍的聖眷之濃,可見一斑。
府邸深處,書房背後的密室中。
身材高大的馬元清站在燈下,看著手中的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