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江南地界,他們就棄了馬車,改為坐船。
一踏上甲板,陳鬆意腳下就踢到了不知誰遺落在船上的三錢銀子。
她俯身撿起,裝進錢袋裡,沒有去想京城程家、劉氏母女又發生了什麼。
眼下最要緊的就是前往滄麓書院,見到自己這一世的兄長。
離開雲山縣,前往江南的路上,一行人並沒有怎麼感受到付大人遇刺引發的波瀾,直到抵達目的地,才終於感受到了這件事的威力。
就在江南初夏的風光中,陳鬆意初次見識到了江南狂生的風格。
船行在河道上,旁邊的畫舫裡傳來的全是激憤的罵聲。
江南離京城遠,而且付大人出身溪山,又是江南文臣的領軍人物,剛正之名傳遍天下。
“兩京十二部,唯有溪山付”,光是這一句,就讓江南士子與有榮焉。
這樣一位大人竟然會在赴任途中被奸臣所養的匪患謀害,真真讓天下世子寒心!
因此他們敞開了胸懷,大罵朝廷風氣,罵內閣軟弱,罵現在的三位相公屍位素餐。
尤其是首輔劉清源,更承擔了他們最多的火力。
此人靠向閹黨獻媚而上位,他們江南士子羞與為伍,堅決不承認這位劉相公祖籍也在江南,也該算作江南人士。
這些文人士子的聲音在河麵上蕩開,沒有人會去反駁。
在江南,即便不是讀書人,對付大人也隻有敬仰跟感激的,隻會更大聲去附和。
船中,風瑉飲著船家向他們兜售的糯米水酒,看向坐在身旁的陳鬆意。
此事的風波從京城一路席卷到江南,雖然他知道在背後促成這局麵的其實是她的師父,然而在其中承擔主要執行者,串聯起這一切的卻是她。
便是比她再年長幾十歲,一般人若是做成了這樣一件大事,聽到遍地都是談論此事的聲音,也會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可她依然表現得像是跟這一切無關一樣。
外麵的聲音仿佛過耳清風,陳鬆意坐在這艘船上,曬著初夏的陽光,就隻專注於江南的風光裡。
狂生言論,江上清風,還有兩岸商販的吆喝,都是夏日江南的一部分組成。
風瑉收回目光。
而畫舫上的狂生罵完當朝風氣,罵完內閣跟閹黨,話題也自然而然轉到了明年春闈。
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隻要是讀書人,都想要下場高中,將一生所學報給朝廷。
風瑉捏著酒杯,聽他們大聲說著等自己考取功名之後,入了朝中要如何不畏強權,要如何風清月朗,要一改朝中風氣——聽了片刻,風三少隻搖了搖頭,嗤之以鼻。
朝中現狀哪是這樣容易改變的?
等入得局中之後,他們就會發現,世上最不值錢的就是熱血,為官做人不是隻有一腔熱忱、一身傲骨,就能成事的。
而且,若他們真想在明年下場,一舉高中,現在就應該同長卿一樣在書院治學,打磨自身,而不是在這河上泛舟,在歌伎與美酒環繞下誇誇而談。
風瑉垂下眼睛,濃密的睫毛蓋住了眼底的不屑,將杯中清甜綿軟的水酒一飲而儘。
等到放下杯子的時候,他心底忽地生出了些微擔憂。
陳鬆意聽他喚自己,於是從船外收回目光。
就見風瑉看著自己,神情有些微妙地道:“你的兄長……是什麼樣的人?”
——該不會跟外麵那些狂生一樣吧?
陳鬆意愣了一下,然後才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她做鬼的時候飄不進朝堂、刑獄這樣的地方的,並不清楚自己這一世的兄長性情如何。
她對他的印象隻是那穿著青衫,如鬆如竹,走進宮門,敲響登聞鼓的身影。
他是挺拔地走進去的,然而再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不光是他,她對這一世的親生父母的印象,也都來自於死後。
他們給她所留下的影子,都是為了死去的愛女奔波勞累,蒼老潦倒的模樣。
見她神色悵然,風瑉隻以為她是近鄉情怯。
於是,他沒有再問。
船行駛了一段路程,順利的來到了滄麓書院。
一行四人下了船,登上了岸。
風瑉身邊的六個護衛,有五個留在了下榻的地方,他隻帶了一個老胡過來。
到了江南地界還隨身帶著五六個護衛,實在是太打眼了,何況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是滄麓書院,再安全不過了。
包括風瑉在內,四人都是第一次來這裡。
看著眼前掩映在山水間的建築群,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一種幽靜之美。
與沿途江南水鄉風格的建築相比,滄麓書院整體要更加厚重,青瓦白牆,坐西朝東,由亭台樓閣等建築對稱地構成,每一塊磚每一片瓦、甚至是池中風荷,都積澱著江南的人文氣質。
風瑉下意識地拿這座書院與橫渠書院比較,沒有明顯的長短之分。
若要說的話,就隻是江南這裡的學子更加多樣,有恃才傲物的狂生,也有看起來出身貧寒的士子,交織當中更顯出人間的煙火氣。
滄麓書院平日是不向外人開放的,不管是要來探親訪友還是求學,都先要經過門房。
三人停在原地,老胡自覺地過去跟門房交涉。
書院的門房是個老頭,老胡喚他一聲老丈,告訴他自己是陪著主家過來找人的。
這年歲已長、眼神卻很好的門房第一眼見他就看出來了,這個精壯漢子是大戶人家的護衛,後麵那對公子小姐大概就是他的主家了。
他的兩位主家,不管是公子也好,小姐也好,衣著都不華貴,卻掩蓋不住出身不凡。
也不知是來書院找哪個世家子弟。
老門房心中有了初步判斷,態度也很好,笑眯眯地問:“你家公子小姐是要來找誰?”
老胡傾身,用拇指在嘴唇上方抹了一抹,順手遞了一粒碎銀過去:“這裡有沒有一個叫陳寄羽的公子?”
他本來還以為就算給了錢,老門房也要想一會兒,可沒想到他一說,老門房就露出了恍然神色:“陳公子啊,知道。”
他收了錢,一邊起身一邊道,“他今日正好在書院裡,稍等片刻,我去給你們叫來。”
“那就辛苦老丈了。”
老胡圓滿完成任務,回到了風瑉身後,摸著唇上短須道:“雖說今天書院休假,但陳公子沒出去呢。原以為滄麓書院跟橫渠書院不一樣,靠風花雪月之地這麼近,江南才子又是出了名的風流,沒想到也有跟謝公子一樣完全不為外物所擾的嘛。”
他會提謝長卿,純粹是習慣使然,提完之後才想起意姑娘原是程家養了十六年的嫡女,跟自家公子爺的這位好友是有過婚約的,一時間挨了公子爺一記眼刀,不由得作勢打了打自己的嘴。
陳鬆意卻沒有在意,她寫給謝長卿提退婚的信,對方大概早收到了。
沒有意外的話,不管是他跟她,還是他跟程家,現在都沒有瓜葛了。
她想的是剛才風瑉在船上問的問題。
她知道,他是怕陳寄羽也是畫舫上那些狂生中的一員,其實是不用擔心的。
因為劉氏調換了兩家的女兒,使得陳家沒落,能送兒子來滄麓書院讀書已經是極限了。
所有人都可能在書院放假的時候去尋歡作樂,但她哥哥不可能,他沒有這樣做的資本。
放假的時候他還在書院,大概是需要做一些事情來補貼學費,賺取生活費用吧。
陳鬆意想著,雖然臉上的神情依然平靜,但握住手帕的手指已經緊張得用力到發白。
終於,前方出現了兩個人,她頓時心神一緊,來了。
走在老門房身旁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身上一件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士子衫,他的身材高大,但是很瘦,藍色的袍子穿在他身上都是空空蕩蕩的。
陳鬆意望著他,一時間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所攝。
麵前的人同她記憶裡最後的樣子一樣,身形挺拔如鬆竹,不因貧困而窘迫,是跟公子如玉的謝長卿不同的、另一種有力量的俊雅。
而被老門房叫出來的陳寄羽,在老者指向站在原地的四人前,也已經若有所感覺地看了過來。
他的目光同樣一下就鎖定在了陳鬆意身上,仿佛被這個少女給攫取住了。
一瞬間,周圍的世界仿佛都變得模糊、淡去,這對兄妹眼中隻剩下彼此。
他們的眉眼並不相像,但輪廓卻出奇的相似,尤其是下半張臉。
——都是鼻若懸膽,唇偏秀氣,是不容錯認的血脈印記。
就隻一眼,陳寄羽就知道她是誰了。
“謝謝羅叔。”
陳鬆意聽他向老門房道了一聲謝,朝著自己走了過來。
就在這時,她眼前仿佛被無數的雲霧籠罩,將麵前的兄長身影蓋去。
她急切地睜大了眼睛,用力去看破這雲霧,眼中卻看到了彆的畫麵——
那是她哥哥未曾走上的另一條路。
如果當年那個雨夜,她跟程明珠沒有被調換的話,那不久之後,陳家就會因為一個契機從村裡搬出來,轉到小鎮上,做起不錯的小生意。
作為家中長子,本來在村中私塾隨一個老童生開蒙的陳寄羽也會轉到鎮上鄉學,繼續讀書。
雖然他出身農家,但進入鎮學之後,卻在讀書一道上展現出了極佳的天賦。
入鎮學的第三年,他與其他人一起去考童生,一次就過了。
因為年紀小、資質好,所以他的老師寫了書信去給昔日同窗,將他推薦去了縣學。
從一開始最末位到第一,他隻用了兩年時間,然後被滄麓書院選中。
於是陳家從原本的村子搬出來,先是搬到了鎮上,然後又搬去了縣城,最後因為長子進了滄麓書院,加上生意越做越紅火,終於在長子去京城參加科舉考試之前搬到了州府。
在另一條沒有發生的命運之路上,她的哥哥跟現在一樣都在滄麓書院求學,但是那個他更加意氣風發,年輕的臉頰是飽滿的,不像現在這樣因為缺衣少食而消瘦。
那個他的文章跟考試時常得第一,滄麓書院每個月發下來的獎金,他都可以用來買書,不必捎回家裡,也不用在休假時給書院做雜事來補貼學雜費用。
雲霧再次彌漫,又散去,陳鬆意眼前的畫麵變成了京城。
她的哥哥參加了明年的春闈,跟謝長卿同一屆,陳鬆意看著他在考場中信筆揮毫,考官激烈爭執,在他跟謝長卿之間決出了名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