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二更半(1 / 2)

江上,兩群鳴鳥先後飛過。

陳鬆意收回目光,左手掐算起卦後,緩緩抬頭,看向了燈火輝煌的州城。

“如何?”

遊天緊盯著她的動作。

“西南方。”她放下了手,“我們去西南方。”

“抓緊了。”遊天低聲道。

少年的道袍再次被風灌成風帆,借著暮色掩映,幾個飛躍就帶著她入了城,沒有引起半點守衛的注意。

入了州城之後,裡麵的人氣跟舞樂又近了幾分,密集的鼓點像是敲在人的心上,歡樂的氣氛能讓所有進來的人都被感染。

到了這裡,遊天就不再飛縱,握在陳鬆意手臂上的手也鬆開了。

兩人並肩前行,遊天不停地看向四周。

從上船到現在,兩人也有將近一天的時間沒有吃東西了,入了城,夜市上食物的香氣飄來,他竟然沒有被這香氣所吸引,也沒有開口喊餓。

陳鬆意注意到了,小師叔的麵孔很沉鬱,火光照在他的眼睛裡,仿佛都要被黑沉沉地吸進去。

這個樣子,都不像他了。

兩人朝著她卦中所起出來的西南方向走去,人群雖然到這個方向有所減少,但依然很熱鬨。

這裡的連片建築,入眼都掛著許多紅色的燈籠,跟遊行隊伍中到處都是幼童跑來跑去不一樣,來這裡的隻有成年男子。

“這、這是……”

小師叔停住了腳步,還帶著嬰兒肥的俊秀麵孔被紅色的燈籠映亮,臉上的沉鬱都被衝淡了,化作了瞠目結舌。

“煙花柳巷。”

陳鬆意道。這一條街都是勾欄瓦肆,但是有所區分,像沒有掛紅燈籠的就是有歌妓作陪、但不□□的,掛了紅燈籠的才提供這樣的服務。

她不受影響地向前走去,遊天在她身旁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她,卻沒有抓住。

長街上,他身上的道袍跟這裡格格不入,總覺得周圍的目光在投向自己。

——他修行雖然吃肉,不用守任何戒律,但不代表他逛青樓啊!

少年的臉漲得通紅,眼看師侄越走越遠,連忙追了上去。

在這勾欄瓦肆一條街的西南角,陳鬆意的目光鎖定了一座樓。

這麼多建築,那座樓最氣派,而且屋簷下搖曳的也都是一盞一盞的紅燈籠。

她隱隱猜到為什麼他們的機會是在青樓。

掌控漕幫船隻的人目標是收集財富,這世上除了走私官鹽,最賺錢的就是賭坊跟青樓。

賭還有輸有贏,可是在漕幫的控製下開的妓院,卻是無本買賣。

不管是勾結高官還是拉攏軍隊,最好的地方都是這樣的風月場所,而且可以被送入妓院的女子到處都是。

——剛剛那些良家少女被從各處抓來,除了變成工具、淪為娼妓,還能怎樣呢?

原本跟著這艘船過來,陳鬆意的打算是潛入調查,搜集證據——比如一些關鍵性的賬本。

她也做好了惡戰一場的準備,殺幾個人沒有問題,但是現在見到了那群將要淪入魔窟的少女,就不能見死不救。

她一邊向前走,一邊想道,這整座州城從軍到政,怕是都已經跟幕後指使者同流合汙。

隻是她跟小師叔兩個人擾亂了局麵、拿到了證據之後想要逃離容易,可是要帶著那幾十個少女一起逃脫,她卻沒有絲毫的辦法。

眼下大概就隻能寄望於卦中所指的地方,希望那裡會有成事的關鍵。

遊天跟在她身後煎熬地走著,沒有想到她走著走著忽然停了下來,差點撞上去。

他連忙停住腳步,剛想問她怎麼不走了,就見少女轉過了身,指著一旁的餛飩攤對自己道:“時間還早,先吃點東西吧。”

說完,她就率先朝著那幾乎座無虛席的餛飩攤檔走去,找了個位置坐下了。

“……”

遊天鼓著臉看了她片刻,終於還是被饑餓壓過了彆的情緒,朝著餛飩攤走了過來。

這個餛飩攤開在這裡,做的就是男人的生意,因此餛飩包得紮實,一碗個數也多。

陳鬆意估摸著小師叔的飯量,先叫了八碗。

餛飩一碗一碗地送上來,擺滿了桌子。

遊天抄起筷子,瞪著這些食物,終究還是化憤怒為力量,埋頭吃了起來。

餛飩攤的老板在肩上搭著的布巾上擦了擦手,對著陳鬆意這個大主顧笑了笑:“小哥先吃,不夠再叫我。”

陳鬆意對他一點頭,然後看向了麵前的餛飩。

隻見大骨熬成的湯呈現出乳白顏色,一個個飽滿的餛飩飄在上麵,還點綴著蔥花,彆說是一整天沒吃飯,就算是吃飽了從這裡路過,也會被這賣相勾起食欲來。

她拿起筷子,也捧起了碗,跟小師叔麵對麵地埋頭進食。

就在這時,從遠處飄過來一陣香風,一頂小轎由轎夫抬著從路上經過。

這原本勾不起陳鬆意的注意,但是餛飩攤上的其他顧客盯著那轎子,卻是一個比一個興奮:

“快看!是紅袖招的轎子!裡麵是誰?”

聽到這話,陳鬆意抬起了頭,那頂小轎正好在她眼前經過。

夏日的轎子兩側的簾子都是薄紗,裡麵隱隱映出一個女子的影子。

光是看這倩影,便知道裡麵坐著的定然是個絕色佳人。

周圍的食客看清楚了,越發興奮地道:“顏清姑娘!是紅袖招的花魁,顏清姑娘!”

他們說著紛紛站起了身,伸長了脖子望著轎子離去的方向。

這頂小轎正好是朝著西南角、那座掛著紅燈籠的氣派小樓去的。

那裡就是紅袖招。

陳鬆意維持著握住筷子的姿勢定在了原地。

就在轎中人與她擦身而過的時候,她又看到了與自己交集的命運線。

與在橋頭鎮同那個漁家少女相撞時一樣,她的眼前浮現出一些關於這位顏清姑娘的畫麵——

顏家被陷害,她身為漕幫舵主的父親被殺。

她被拖到那座小樓裡,與很多少女一起受儘淩.辱,幾乎半死。

……

她又活了下來,幾次求死不得。

教坊司來人把她們聚在一起教習,教成了如今的樣子。

那種種畫麵哪怕再破碎,她的處境再絕望,眼中不滅的烈火與恨意也沒有熄滅。

炙熱至此,仿佛要焚燒到陳鬆意身上來。

一陣風吹過,少女才回神,轎子已經走遠了。

餛飩攤上的食客也依依不舍地坐下,嘴裡還在說道:“有生之年我要是能進紅袖招,能一親芳澤就好了。”

旁邊的人噓他:“你就想吧,那裡跟舊都的教坊司一樣,都是隻有官員才能進,沒看到外麵把守的都是州府軍嗎?”

陳鬆意捧著碗,從眼角看了這些人一眼,又收回目光。

她低頭喝了一口湯,知道今夜去紅袖招該找誰了。

小轎在紅袖招停下。

守在門口的兩個州府軍看了轎子一眼。

隻見從裡麵伸出來一隻瑩瑩素手撥開了簾子,然後才是身穿水紅色衣裙的絕色美人出現在眼前。

她從眉眼到發絲無不精致,一舉一動都猶如有著魔力,能夠輕易牽動人心。

兩個守在門口的士兵看到她,都忍不住喉結微動。

在她抬眼朝著他們看過來的時候,兩人更覺心神一蕩。

然而州府軍中,沒有點位階的軍官都進不了這裡,更彆說是接觸花魁娘子。

因此顏清也隻是看了他們一眼就收回目光,目不斜視地朝著樓中走去。

紅袖招裡舞樂靡靡,來往皆是穿著州府軍製服的男子,身旁都有貌美如花的姑娘作陪。

這些女子不光生得美麗,而且都氣質出眾。

隻是她們看起來如同盛放的花朵,但在強顏歡笑之下,卻都看得出靈魂麻木。

不管攬著她們的男子做得有多過分,在大庭廣眾之下有多放肆,她們都不會反抗。

隻有在看到顏清進來、看到她的身影從她們麵前經過時,她們的眼中才綻放出了微微的光芒。

就在這一片靡靡中,一個廂房中忽然傳出一聲怒斥:“賤人!”

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響,一個藍色的身影從僅以紗簾格擋的廂房裡跌了出來。

她發鬢散亂,左邊的臉上印著一個紅色的巴掌印。

裡麵的軍官很快出來,一把抓住她的頭發,把她從地上抓了起來。

紅袖招裡的姑娘都在看著她。

藍衣女子的神情還不像她們這樣麻木,眼中還有仇恨的火焰。

顏清認得這張臉,她是幾個月前才被送進來的,一身的傷。

等傷養好了被拉出來接客,又反抗,又被打得一身傷。

她隻在被抓著頭發往後扯去的時候悶哼了一聲,然後就忍住了,修長白皙的脖子後仰,猶如一隻瀕死的天鵝。

“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

抓住她頭發、捏著她下巴的男人冷笑一聲,就這樣把她拖了回去,半透明的紗簾後很快傳來布帛撕裂的聲音,隨即是女子激烈的反抗跟怒罵。

所有女子都看著,顏清也看著。

在紅袖招裡,這些事情不時就會發生,簡直就像煉獄之景。

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夜還沒深。

今晚夜深之後,這裡會變成一座更大的煉獄,會有很多的惡鬼以女子的苦難、鮮血為樂。

顏清沒有再多看,她收回目光,水紅色的長裙曳地,繼續往樓上走。

一樓的其他人也麻木地收回了目光,不再看紗簾後發生的一切。

回到房門外,顏清一推門,就看到這裡已經有人在等著她了。

那人也穿著州府軍的衣服,在矮桌後喝酒。

他的相貌也算英俊,氣質卻很陰沉。

在看到她回來之後,他放下了酒杯,沉聲問道:“你去哪裡了?”

顏清聽到這話差點嗤笑出聲。

她走了進來,隨手關上了門:“虞侯大人這一問不多餘嗎?我是紅袖招的姑娘,除了去伺候男人,我還能去哪裡?”

他盯著她,她卻不看,徑自去了裡間,在梳妝台前坐下。

鏡中映出一張美人麵,顏如牡丹,露著修長的肩頸。

在她背後的肌膚上有一點花樣的刺青,從略低於肩的衣袍上方探出來。

這刺青遮掩了除不掉的傷疤,將這片雪膚襯得越發誘人。

男人仿佛被她肩後的這一點刺青引誘了。

他不由得起了身走了過來,站在她的背後,兩手握住了她的肩。

鏡中,美人垂頭梳妝,他看著鏡中兩個人的身影,眼中流露出了幾分癡迷,掌下不由得用力,讓顏清梳頭的動作一頓。

“我不讓你接客……指揮使大人答應過我,不會再讓你去侍奉那些人。他說過,等我再為他收攏幾個分舵,他就會把你賞賜給我……師妹。”

聽到最後那兩個字,顏清的眼睫顫了一下,在她身後的人猶自沉浸地說道,“我很快就能帶你出去,很快就可以,再等一年——不,半年,你就不用再待在這裡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朝她靠過來,兩隻手臂環過了她,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

他貼著她的臉,閉上眼睛與她耳鬢廝磨,低聲道:“我會帶你從這裡出去,我會娶你做我的妻子,就像師父還在的時候那樣……”

然而下一刻,他就感到肋間一疼,被頂得放開了雙手,後退了一步。

坐在梳妝鏡前的顏清放下了梳子,從鏡中看著他,眼睛裡滿是嘲弄。

“你不讓我接客?你會帶我出去?陸天衡,你以為自己是營都虞侯、還是廂都虞侯?都不是,你不過是個將虞侯罷了,一個兵馬使的走狗,誰都可以把你踩在腳下。”

男人僵住了,仿佛在一瞬間酒醒,看清了她眼中的恨意。

從那天起,她就是這樣看自己,七百多個日夜,這仇恨一分一毫未改。

顏清起了身,轉過身來看著他:“如果我爹還活著,一定會恨自己當初怎麼瞎了眼,收了你這麼個背叛漕幫、欺師滅祖、寧願去做朝廷那些狗官的走狗的弟子!我會淪落到今天這樣,不都是拜你陸天衡所賜嗎?”

她猛地抬手,指著門高聲道,“不要再來惡心我了,滾出去,出去!”

“顏清!”陸天衡抓住她,目光深切地看著她,“可我當初不把你送進來,你就會死,難道你要我看著你死在我麵前,你才甘心嗎?!”

“難道我這樣活著應該高興嗎?!”

顏清一把揮開了他,因為用力過猛朝後跌去,撞到梳妝台,把那把梳子撞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