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死地瞪著他,美目裡像被點燃了一把火,“像這樣肮臟汙穢、千瘡百孔地活著,你陸天衡願意,我不願意!我不願意!彆讓我再看到你!我不再是你的師妹,也不會做你的妻子,那個顏清已經死了——你滾!”
陸天衡站在原地沉默地看著她,然後後退了兩步,沉聲道:“你今晚不要出來。”
說完他轉身回到了桌旁,拿起帽子戴上,係緊了係帶,又再一次轉頭看向於怒未消的她,說道,“我明日再來看你。”
看著他從自己麵前出去,把門關上,等到屋裡隻剩下她一個人,顏清才彎下腰去把那把掉在地上的梳子撿了起來。
這把梳子上麵原本鑲嵌著寶石,可是剛剛那一摔掉了,空蕩蕩的凹陷變得很難看,就像她的人生一樣難看。
原本以為可以托付一生的人,卻為了向上爬,什麼都可以出賣,包括背叛養大他的漕幫,殺死如同親父的師父,又把喜歡的女人給親手推進煉獄裡。
“已經破碎了的東西,怎麼可能恢複原樣呢?”
顏清低聲道,神色悵然。
有人推門進來:“二姐還是舍不得。”
“什麼話?”見到來人,顏清立刻一改低落,把梳子放下了,“我怎麼舍不得?不過是怕陸天衡生性警惕,今晚留在這裡壞了我們的大事。”
借著轉身的動作,她擦去了眼角的淚痕,從梳妝台前繞了出來,走到穿著黃色衣裙的女子麵前,“一切都安排好了,今夜過後,我們就都自由了。”
城中祭典,百姓狂歡,州府的高官、軍官也會來紅袖招尋歡作樂。
這裡關的都是他們的高等妓.女,其中有家中犯了罪的女眷,也有被擄掠來的良家女子。
那些少女被抓來,先經過一輪蹂.躪,往往會傷殘或者死去。
如果命大能活下來,就會被拔去爪牙、磨滅本性,變成他們的泄.欲工具。
運氣好的能在紅袖招活下來,變成像她們這樣的頭牌花魁。
有被蹂.躪過幾輪殘廢了的,就會被毒啞了送到其他暗娼所在去。
每一次祭典,城中百姓酬謝神明,她們就被困在這裡見識人間惡鬼。
每一次有新的少女被抓來都像祭品一樣,被這些披著人皮的惡鬼折磨。
那麼多次祭典,那麼多人,留下的就隻有這二三十個。
顏清耳邊仿佛又響起了她們哭求慘叫的聲音,跟自己被抓過來那時重疊在一起,感到渾身被寒意浸透。
在被蹂.躪過後,她不是沒有想過死,可是陸天衡不讓她死。
好幾次她都被他救了回來,最後變成了現在這樣。
顏清恨他,恨這些人。
她恨這些為了掌控漕幫命脈,陷害他的父兄叔伯、殺死分舵裡的正直之人,讓他們的走狗上位、徹底掌控漕幫的州官。
明明是被建立起來運輸糧食、庇佑江上的船夫水手,保護運河上的大小商戶、讓百姓安居樂業的漕幫,在他們手裡卻成了走私官鹽、劫掠女子、開設妓院、搜刮財富的工具。
如果不是這樣刻骨的仇恨,她堅持不到現在。
跟她一樣,紅袖招裡所有還活著的人心中的仇恨都沒有熄滅,隻是換了一種方式燃燒。
她們都是被教坊司的人教出來的,美貌就是她們的武器。
隻要略施手段,就讓這些州官跟守備軍將領欲罷不能。
像顏清今日就是被送去一個高官處,對方不是第一次把她接過去了。
他很是喜歡她,對她可以說是千依百順,如果不是顏清出身漕幫,身上牽涉的事太複雜,絕不可能被允許從紅袖招活著走出去,他都要帶她走了。
而像她這樣的人,紅袖招還有十幾個。
她們聚集在一起,義結金蘭,彼此扶持,策劃起了一場複仇。
複仇的計劃原本是由她們的大姐實施的,不過可惜她沒有熬到這一天。
所以顏清就成為計劃的實施者。
她們表麵的柔順跟馴服讓幕後的操縱者放鬆了警惕。
那些急於討好她們的男人則給了她們機會。
兩年時間、兩年籌備,到了今夜終於時機成熟,一切都齊了。
今晚隻要那群高官來了這裡,就不要想再活著出去。
至於她們,在紅袖招裡活到了今日,大概也沒有人想再活著出去了。
不,顏清想道,或許除了今日那個還在反抗的。
“我們沒有機會了。”顏清輕聲說,“但今天要被送過來的那幾十個姑娘還有。”
所以今日的複仇計劃,一定要成功。
“會的。”站在她麵前的黃衣女子握住了她的手,堅定地道,“會有的,隻要今晚殺光聚集在這裡的惡鬼,她們就能出去。”
而到時候,這裡的一切罪惡跟黑暗也會被宣揚出去。
天下所有的人都會看到這裡發生了什麼。
顏清也握緊了她的手。
有那麼一瞬間,她又想起了剛才離去的男人。
原本,她可以把陸天衡也留在這裡。
這樣在計劃開始之前,其他人就不能上來,她也不用再經受一回煉獄。
而在計劃開始之後,她可以第一個就殺了他。
可她沒有。
或許真的如同四妹所說,她對陸天衡還有情。
但顏清不會去想,也不會承認。
她還是更相信自己說出的那個理由——把他趕走是怕他警覺,毀了她們的計劃。
“時間還早,二姐你好好休息一下。”
黃衣女子見她又陷入恍惚,心裡明白她在想什麼,於是拍了拍她的手背,從這裡離開,為她重新關上了門。
顏清一個人站在房中靜立了片刻,才回過神來。
她正打算去換掉身上的衣服,身後就傳來了動靜,她頓時警惕地轉身看去:“誰!”
隻見開啟的窗外,明月朗照,而還在微微晃動的窗前站著兩個人,一個是穿著道袍的少年道士,一個是顯得有些瘦弱的農家少年。
這兩個人跟青樓格格不入,更令顏清心中驚詫,這裡是三樓。
外麵毫無憑依,她不知他們是如何上來的,更不知方才她們的話被聽去了多少。
她壓低了聲音,也壓下了自己的驚慌,質問道:“你們是誰?”
陳鬆意上前一步:“來幫你的人。”
顏清自然不信,她在黑暗中沉淪已久,早就不信會有人來幫自己。
而且今夜正是關鍵時刻,她更怕兩人另有所圖,會壞了她們布局已久的複仇計劃。
陳鬆意看著她,想到剛才在外麵聽到的那些話,抬手把自己束發的帶子解了。
如雲的青絲垂落下來,瞬間柔和了少女的輪廓,讓顏清看出了眼前這個有些瘦弱的少年其實是個姑娘。
她的頭發一放下來,就顯得她的年紀更小了。
眼見這個少女跟自己遭遇變故的時候差不多大,顏清心中瞬間被喚起了回憶,對陳鬆意也有了一點關切。
如果可以,她希望這個少女不要在這裡久留。
她想著,又看向站在陳鬆意身後的遊天,覺得這個少年道士也是目光清澈,不染塵埃。
顏清放鬆下來:“這裡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趁還沒有人發現,快走。”
陳鬆意卻沒有動。
聽完她的解釋,知道兩人是因為撞上漕幫運送私鹽的船,又在碼頭看到了他們走私人口,才找到了這裡來,顏清心中苦笑。
如果他們早來兩年就好了,至於現在……他們實在是不該來蹚這趟渾水。
顏清輕聲道:“兩位的好意,我代我的姐妹們心領了,但是我們已經做好了安排,不想讓其他人被牽連其中。如果你們真的想做什麼,就替我把消息帶到漕幫總舵去好了。
“這裡官官相護,已經不見青天,而漕幫總舵還沒有被這片汙濁沾染。我還苟活著,就是希望有一天能讓潘幫主知道這裡發生的事,知道我的父兄叔伯是因為不願意跟那些狗官同流合汙,才被殺死。”
直到最後一刻,他們都還是漕幫子弟,都還堅守著幫規,沒有背棄。
身為幫主的他要為他們複仇,要為他們正名,要去聯絡朝廷,要去清風正氣。
可是她說完,這個站在她麵前的少女卻說:“隻憑你們,今夜是成不了事的。”
顏清神色一變——她們已經費儘心機籌謀了這麼久,準備今夜在他們狂歡之時,在酒菜中下毒,然後放一把火,讓這裡狠狠地燒起來。
同時,她還在暗中聯係了她父親在漕幫的舊人,要把活著的、無辜的人送出去,帶著她們搜集來的罪狀去京城。
她明明將每一步都考慮到了,為什麼還不能成功?
陳鬆意道:“因為他們謹慎,越是身居高位,就越是惜命。哪怕你們已經表現得無比馴服,還打算在他們警惕性最低的時候動手,他們也不會就這樣喝下毒酒。”
而且……她在心中默默地說,如果你們今夜成功了,那我第二世就不會什麼都沒有聽到。
所以,她們今夜的行動或許可以殺死一些人,卻注定掀起不了多少風浪。
如果落到要武力刺殺,外麵那些州府兵不是吃素的,就算賠上紅袖招裡所有人的性命,也隻不過會造成一些無關緊要的傷亡。
中層的軍官死了,再提拔就是。
隻要州府的高官還在,今夜的一切就能夠被壓下去,官鹽走私還會繼續,劫掠也還會繼續,會有更多的少女變成她們。
——隻有今夜這裡死的人足夠多,分量足夠大,才能讓這片黑暗被完全掀開。
陳鬆意冷靜地問她今晚都會有什麼人來,顏清說她知道的就有廂都指揮使和他的手下。
“聽他們說,今晚要招待的還有鹽運使等人。”
“兩江總督桓瑾會來嗎?”
顏清搖了搖頭。
陳鬆意這個問題讓她感到這個少女不是心血來潮,她今日來這裡是有備而來。
“我從來沒有在這裡見到過——”
顏清說到這裡,猛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裡蘊含的意思,這意味著這一切不是一州一府的事,而是背後可能坐鎮著一位封疆大吏嗎?
但她很快冷靜下來,即便是這樣,也不是她所能管的事情了。
她所能掌控的就是今夜的複仇。
她再次堅定了自己的心,說道:“今日不成功便成仁,我不會停下,也不能停下。那些被新送來的良家少女,我給她們安排了退路,從水道走,樓中有想走的,也會從那裡走。”
陳鬆意點頭,沒有問她自己要如何。
她知道,不管今日成與不成,顏清都不會走了。
她能活到今天,就是因為心存死誌,決心複仇的人。
否則在這樣的煉獄裡,沒有人能活到現在。
“你放心。”陳鬆意向她保證,“今日會成的,來了這裡的人,一個也彆想活著出去。一切了結之後,我們會引開追過來的州府兵,給她們爭取時間。”
“好。”
顏清露出了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我相信你們。”
他們的武功這樣強,能夠來到這麼高的地方,不主動現身就根本沒有人發現,她能確定眼前的少女沒有誇大。
遊天從頭到尾都沒有開口的機會。
不過既然陳鬆意跟她商定了待會要幫忙動手,那些被劫掠來的少女也有退路,他就沒有問題。
現在,他才終於問道:“什麼時候動手?”
得到了顏清的回答之後,遊天一點頭,就沉著臉準備去埋伏。
陳鬆意一把拉住了他:“師叔你就想這樣去嗎?”
遊天不明所以:“嗯?”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打扮,覺得沒有問題。
這身衣服不妨礙他殺人。
顏清看著他們,隻覺得這對師叔師侄年紀相差不大,結果更小的那個才像是主導的人。
陳鬆意放開了手,在兩人的注視下,打開了自己的包袱。
遊天:“……”
她就剛剛在攤檔上吃餛飩的時候走開了一下,動作怎麼就這麼快?
她包袱裡原本裝的衣服不見了。
現在裡頭是兩身儺戲的戲服,還有兩張麵具。
柳木製成的麵具紋樣猙獰,鬼神辟易,在城中祭典的今日十分應景。
陳鬆意將上麵那張遞給了小師叔,遊天拿在手裡,一時沒認出來這畫的是什麼。
“這是饕餮。”顏清告訴他,“龍五子,好飲食,是頭凶獸。”
她正想著陳鬆意會選什麼,轉頭看去,就看到少女戴上了麵具,一張臉緩緩地隱藏在了另一頭凶獸背後。
饕餮貪食,睚眥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