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夢繞胡沙(4)
據霍禮鳴回憶, 當時唐其琛的表情可以說是百年難遇。他也算是他身邊親近的人,這麼多年跟下來, 他就沒見過唐其琛還有這種翻臉比翻書快的時候。
笑夠了, 霍禮鳴從地上站起,彎著腰,撐著膝蓋還沒緩過笑意。唐其琛一眼警告, 他立刻給麵子的閉緊嘴角。
大概是方才的氣氛太過愜意放鬆,等溫以寧反應過來後,才察覺自己大意了。伸在半空的手頓時沒了底氣, 顫了顫,逃也似的垂在腿側。手腕向內,做賊心虛地掩蓋住了那隻小狐狸。
“哥,我沒紋。得脫褲子呢,空調還壞了。”霍禮鳴就是實誠,有什麼說什麼。
唐其琛又看了看他的花臂,盤根錯雜的線條一根根搭著, 看得他頭暈。平心而論,霍禮鳴是個不錯的孩子, 就是興趣愛好有點過。好好紋個身也沒什麼, 但他跟上癮一樣,一紋還是整隻胳膊整條腿的。唐其琛冷冷剜了霍禮鳴一眼, 說:“你再敢多弄, 我明天就送你進馬戲團。”
完了,好不容易暫停的笑穴, 又要止不住了。霍禮鳴隻得低著頭,憋得肩膀直抖,唐其琛無奈歸無奈,但也不會怎麼樣,他說:“走吧,把你們送回去。”
賓利就在馬路邊,老餘是個老煙槍,沒人的時候就下車過過煙癮。霍禮鳴丟給他兩包和天下,又對唐其琛說:“我開車來的。你呢,你跟誰走?”
問的是溫以寧,她也不太想上唐其琛的車,於是往霍禮鳴那邊站,“我坐你的車吧。”
唐其琛也沒說什麼,他還要去南邊辦點事。老餘已經把車開過來了,“唐總,您可能得快一點兒了,陳秘書的電話又打我這兒了。”
唐其琛上車前,對霍禮鳴說:“開車慢一點,把人送回家。”
說完,就披著一肩月色離開了。
霍禮鳴單手抄進褲兜,吹了聲響亮的口哨,“這麼早,你就回去?”
剛紋身的手腕處還有點疼,溫以寧撩開衣袖吹了吹,說:“你忙嗎?不忙的話我請你吃宵夜。”
霍禮鳴也是個夜間動物,沒客氣地說:“行,地方我挑。”
兩人找了家大排檔,這老板跟霍禮鳴熟,一見麵就叫小霍爺,又盯著溫以寧,笑眯眯道:“喲。”
“喲什麼喲,邊兒去。”霍禮鳴腳尖踹了把對方的小腿,拉過一條木板凳給溫以寧,“彆理他們,你坐。”
“你常來?”溫以寧坐下後,看了看四周。
“嗯。”霍禮鳴給她倒了水,茶杯滿出來了,灑了幾滴在桌麵上,“你這幾天就彆吃辣了,我給你點個粥,琛哥來這兒的時候,每次都點。”
溫以寧心想,胃不好的人,還情迷夜宵攤,能好才怪。
說到唐其琛,霍禮鳴又忍不住想笑了,“你知道嗎。我哥真的很少為這種小事兒為難。剛才我就該給他錄下來的,回頭給他刻個碟一生收藏。”
溫以寧笑了下,挑著花生米吃。
“不過他這樣也挺好,至少有了點活人味兒。”霍禮鳴還挺感慨的,“我十七歲就跟在他身邊做事了,我哥他什麼都好,就是愛工作,把自己整的跟機器人一樣。他唯一的業餘愛好就是和傅哥他們打牌,而且固定一撥人,外麵人的牌,他從來不玩兒的。”
溫以寧隨口問:“為什麼?”
“他就是特彆謹慎,也不太容易相信彆人。你敢相信麼,這幾年,我就沒見他帶過什麼名正言順的女朋友出來過。”霍禮鳴給自己倒了一紮啤酒,把車鑰匙隔著桌麵丟過來,“待會兒你開車吧。剛說到哪了?啊,女朋友。哦,不對,他也不是沒交過,就去年吧,家裡介紹了一個老師,就在逸夫小學教語文的。我哥還願意去相相親,不過後來也不了了之。就再也沒有過了。”
溫以寧吃著碟子裡的涼菜,酸蘿卜下去,牙齒都顫了顫。觸碰唐其琛的感情曆史是一件很敏感的事。對她而言也是矛盾的,一邊本能反應的回避,一邊又忍不住的想知道。就這麼一來二去的拉扯拔河,僵持碰撞出火花的一瞬,意識形態又忽然變得清晰了,矛盾糾結全部化成了蠢蠢欲動——
關於過去的,關於某個人的。
溫以寧到底沒忍住,就這麼問出了口:“他以前,喜歡過一個人很久。”
問完,情緒潮起潮落,澎湃洶湧的直往心口撞。也就是這個時刻,溫以寧才發現,自己仍是在意的,介意的。那個活在“聽說”裡,素未謀麵的假想敵,是她的意難平。哪怕塵埃落定,過了這麼多年,溫以寧還是有迫切的,想要了解的欲望與不服。
幾秒的留白等待,她心裡忐忑不安,也有懊悔之意。她假意平靜的繼續吃花生米,一顆一顆在唇齒留香,吞咽下肚,卻又苦澀不堪。
終於,霍禮鳴吱聲了,特彆平靜自然的提起:“哦,你說晨姐啊。琛哥從國外讀書回來後在一家國企待了幾年,他家的情況當時很複雜,就沒馬上回來接管公司。他是挺喜歡晨姐的,他都三十五歲了,有過幾段感情也很正常對不對?不過晨姐都結婚好多年了,孩子都幾歲了。”
溫以寧斂了斂眸,“嗯,她長什麼樣兒?”
“挺漂亮,我也就見過一兩次吧,還是那時他們來上海出差的時候。跟你那個女領導是一個類型。”
霍禮鳴說的是陳颯,禦姐範兒。
溫以寧神使鬼差的,又問:“那你覺得,我長得什麼樣?”
霍禮鳴被這個問題震驚住了,“你,你就長這個樣子啊,不是,你連自己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溫以寧這會才算清醒了幾分,愣了片刻,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垂下頭,笑得心裡泛苦。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個道理,怕是溫以寧一生都很難過去的一個坎了。她對過去心有芥蒂,對未來惶恐無知,她不自信,不確定,不能釋懷。哪怕唐其琛已經跟她解釋了無數遍,但她仍舊心有餘悸,隻能在理性與感性之間自我拉扯,在信與不信之間大動乾戈。
畢竟,“遇見你以後,我喜歡的每一個人都像你”這句話,看起來纏綿悱惻,但按頭在自己身上,就變得可悲可愴了。
溫以寧的情緒崩盤得太厲害,忽高忽低,就這麼幾秒鐘,她又自我懷疑無比低落了。
霍禮鳴混了這麼多年,心裡也跟明鏡似的,他看穿了溫以寧的心思,但又顧全女孩兒的自尊,所以隻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我看得出來,我哥對你是放了心思的。”
溫以寧眼角有點熱。
“其實多大點事兒呢?就這麼一個坎,你能想通,就自然而然的跨過去了。再簡單點說,喜歡一個人,是爺們兒就追。我看我哥就追得挺含蓄精致的。你和他某一部分都很像,就是,就是。”霍禮鳴不太懂那麼多文人用詞的婉轉,他的詞彙量不算多,想了半天才勉強形容出來,“就是都挺克製的,哎,反正就這意思吧。按理說,你倆應該是一路人,應該更能體會對方的想法才對啊。”
溫以寧笑了笑,“還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你能這麼拐彎抹角的套我話?不是一路人,你會對我哥做過的事兒,說過的話這麼念念不忘?”
霍禮鳴不喝啤酒了,從煙盒裡抖出根煙叼在嘴裡,微微眯縫了眼睛看著她,“聽我的,你要覺得還能接受,就跟他再試一試唄,試了還覺得痿,就分手唄。我哥就不是死纏爛打的人,他就是對自己的目標比較有耐心。信不信,隻要你沒結婚,他就能把你搶回來。”
霍禮鳴說話太直白了,溫以寧皺了皺眉,“霍爺,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問。”
“是不是唐其琛說什麼,你都無條件擁護他?”
霍禮鳴特乾脆:“當然。”
溫以寧歎了口氣,“算了,剛才的天白聊了。”
“我也是很講道理的好不好。再說了,你跟彆人不一樣,你跟我哥是有過舊情的,獨此一份,很特彆的存在了。”霍禮鳴說得理所當然,劃燃火柴點亮煙頭,他微微低頭時,就能看到短短寸頭往上立著,發質好得能紮人。
霍禮鳴對唐其琛就是迷弟一般的情誼,跟喊口號似的來了句:“就好比我們仨坐在一輛車裡,出了車禍,我肯定是護著他,他肯定是護著你。”
溫以寧都快翻白眼了,呸呸呸了好幾下,“晦氣,有你這麼舉例的嗎。”
霍禮鳴反應過來,也挺不好意思的拽了把自己的小寸頭,“吃吧,雞腿兒都涼了。”
紋身這事兒過去了好幾天,剛紋完那會的痛癢症狀逐漸減輕,那隻小狐狸顏色淺淺的,和她白皙的皮膚很相稱,安靜待在手腕處。初夏謝幕,盛夏光臨,氣溫慢慢穩定了,公司的運行也進入一年之中最順滑暢快的時候。
唐其琛這幾天又出差了,和柯禮跑了一趟江蘇去那邊的子公司例行視察。他周三回來,周一的時候傅西平就特地約了他的局。他們這幫發小之間,相處從不講究那麼多客氣和套路,有空了就聚一聚,絕對不會這麼大費周章的像外人一樣,見個麵還得預約。但這一次不同,因為周三是唐其琛的生日。
過了年虛歲三十五,周三就滿歲數了。
傅西平電話裡是這樣說的:“生日過一年少一年,你工作再忙也彆不當回事,哥們兒幾個都記著呢,我給你安排好了,你人來就行。”
唐其琛是不太愛過生日的,他的精力在年輕時都勻給了事業,就這幾年似乎都是在飛機上度過,忙了一天精疲力儘回到酒店,那都什麼點了。柯禮還是有心的,應酬局上喝得跟孫子似的,還是沒忘給唐其琛扒來一個小蛋糕,兩個大男人就在異鄉異地,把這隻可憐巴巴的蛋糕給吃了,順便緩解一下滿肚酒水的不適。
這些年,也多虧了這些知冷知熱,說一不二的人。
下午的飛機到上海,手頭工作暫告一段落,唐其琛直接去了霍西平訂的地方。來的人已經很齊了,這個私人飯宴也沒外人,不需要奉承應酬,兩句招呼就都各玩各的還蠻有氣氛。傅西平說:“好久沒見你了,你是不是又瘦了點?”
柯禮有點熱,站在冷風出口納涼,提起這個也是憂心忡忡,“能不瘦嗎,胃病複發了兩次,回回吊水消炎才好。你是知道的,病一次,身體也得要時間恢複。”
傅西平嘖了聲,“你可彆有錢掙沒命花啊。”
唐其琛睨他一眼,“今天我生日。”
傅西平笑了笑,“生日才更長記性。對了,安安還沒下飛機,趕不過來吃飯了,待會兒唱歌的時候來。”
唐其琛記得,“她是在國外拍電影。”
“就那個什麼懸疑片,徐導要求高,戲都很難磨,還封閉訓練呢,走了兩個月了吧,我昨兒聽她經紀人說殺青了。”傅西平左顧言它,說完靜了靜,看著唐其琛欲言又止了幾次,估計這話也不太好意思說出來,糾結了一通,隻意味深長的點了點,“那個,你和念念。”
唐其琛眼皮都沒掀,“在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