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六章
鐘華也沒問寧馥是怎麼知道陳苗的事的。
——連這點事都打聽不出來,那也就不是寧馥了。
“行。走吧。”他說。
兩個人在醫院門口的小攤子上吃了豆腐腦兌胡辣湯,油餅燒餅小籠包子。
吃完寧馥摸摸肚皮,拄著臉等鐘華。
鐘華一口能吃半根油條,從這點上來說,他看起來一點不像個成天坐在辦公室的領導。
“您還挺接地氣的。”寧馥說。
鐘華喝完碗最後一口豆腐腦,擦了擦嘴,“我二歲那會,吃得比這還快還接地氣。”他道:“我不是什麼神壇上的人,不用給我捏人設。”
寧馥聳聳肩膀道:“沒有包袱挺好,那你當初怎麼瞧不上我?裝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有話為什麼不能好好說,叫我去做什麼出鏡記者。長得好看有錯?”
鐘華歎口氣,“你好記仇。”
寧馥露出一個睚眥必報的微笑。
鐘華道:“你沒錯。我錯了。對不起。”
一鍵三連。
可寧馥還是麵帶微笑地望著他。
氣氛突然有點凝滯,空氣的流速變得像澱粉放多的胡辣湯一樣黏稠起來。
在這人來人往嘈雜繁亂的大街邊,放著沒吃完的小籠包和擦過嘴的紙巾的早點攤上,寧馥就非把他心底的那個結起出來。
教他在這掏心挖肺,鮮血淋漓。
鐘華沉默了幾秒中,拿筷子挾桌上的香油小鹹菜慢慢吃。
“你和陳苗一樣年輕。”
“她也很漂亮,沒有你這樣瘋,這麼勇敢。”鐘華慢慢道:“她隻是想做好一份工作。”
陳苗大學畢業,就被招進中視調查記者部。
當時是鐘華帶她,她像所有實習生一樣小心翼翼又聽話,希望能留在中視這樣的好單位。鐘華那會也年輕,有一股子恃才放曠的勁兒,他的原則就是不求升官財,不求人情練達,既然進了這一行,就要求一個天道恢恢,公義昭彰。
陳苗就被他帶的滿腦子理想主義,熱血又單純。天天念叨如能抓到一個大新聞就好了。
她從學校起就受專業訓練,進入調查記者部,又跟著鐘華大大小小跑了許多報道,總有一種“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的感覺。
所以,在以為找到了“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的機會時,她幾乎毫不猶豫地,踏入了那扇通往地獄的門。
警|察衝進去的時候,她還有意識,第一句話是,攝像機掉在牆角了。
第二句話是,“好疼”。
這是在她頭腦清醒的最後時刻,說出的最後兩句話。
27刀,一刀刀毀去了她的臉。在發現jing察突襲的慌亂之間,還有人將“貨”往她的嘴裡倒、往她的身體塞。
她隻有二三歲。
小鹹菜被鐘華挾完了,他覺得嗓子有點乾渴,清了清喉嚨。
“我怕女孩子說要來當調查記者。”鐘華道:“哪怕她們說,不在乎生死,不在乎容貌,隻想證實自己的工作能力,隻想實現自己的理想。”
他道:“那個時候,我寧願她們全都拜金,虛榮,浮誇,腦子空空地活著。”
寧馥:“呸。”
她問鐘華,“我死了,若我毀容了,你會後悔招我進來嗎?”
她不等鐘華開口就冷冷道:“你真的一直像你說的那樣想,你根本就不會從天南都市報把我過來。”
“這根本就是個悖論。”寧馥道。
鐘華歎口氣,慢慢道:“這不是悖論,這是賭博。”
她太優秀了,太耀眼了,仿佛天生就適合做這一行。他不能視而不見。
他賭她不會像陳苗一樣隕落。
她已經像寶石,放出綻綻光芒來。
他賭自己再一次將一個女孩劃歸自己的羽翼之下,能真正地目送她直上九霄。
他賭贏了,寧馥成全了他。
她不是陳苗。但這個世界上,太多珍貴的,金子一樣的心,容易被毀傷。
寧馥輕輕道:“你不可能保護所有人。”她唇邊掠過一抹笑,“也不該對女孩子區彆對待。這樣,男同事們也該要委屈了。”
人,以品質論,以能力論,都可以。
但就是不該以性彆論。
戰士有性彆,但依然是戰士。
“以後不會了。”鐘華道:“我向你道歉。”
寧馥反倒因為他的坦蕩挑了挑眉毛,她也反省了一下,“我本意是想安慰你。”
陳苗的事,是鐘華的心結,說不定還是心理陰影。
——他親眼看著自己漂亮鮮妍年輕活潑的小同事臉上27道血肉外翻的刀口,親眼看著一個有理想有誌氣有遠大前途有大好青春的女孩,被折磨成精神失常的瘋子。
他還敢賭,也算悍勇。
鐘華的話鋒卻一轉:“但你不以為誰都能進入調查記者部,”他唇角也勾起一絲笑,“不論男女,你是第一個被我特招的。我不給她們機會,也因為她們不會達到我的標準。”
從陳苗的事後,他幾乎把調查記者部進人的標準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
寧馥:“……你在誇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