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已經被傷員們擠滿的後院的角落裡,躺著一個人。
他的太陽穴處有一個焦黑的圓形傷口。
上過戰場的都知道,這是子|彈近距離射入造成的。
速旋轉的彈頭從一端射入人體,看起來隻留下一個規整的傷口,但射出的一端,卻會因為旋轉帶走一捧人體組織。
這樣的子彈如果打入腹部,很容易就會將臟器攪碎。
如果打頭部,是絕對活不了的。
這一頭的傷口越乾淨整齊,就意味著另一端子彈的出口處,有多一塌糊塗的可怕。
那也是這個女醫療兵原本朝夕處、同生共死的戰友。
那戰士沉默下去。
寧馥還是走到他旁邊,次檢查了一下那位昏迷的排長。
現根本不具備開顱手術的條件,隻能賭。
賭他隻是普通的頭部受創和腦震蕩,沒有出血,沒有顱腦損傷。
他身上還有他小小的傷口,單拎出來都不致命,但全加於一人身上,隻能令人佩服他的意誌力生命力之頑強。
寧馥又做了幾項檢查,這個長英俊,皮膚微黑,一看就是北少數民族貌的排長手指微微動了動,慢慢地睜開眼睛。
一旁的戰士出一聲欣喜的喊叫,“同誌,同誌快看,我們排長醒了!我們排長醒了!”
寧馥對上那排長的眼睛。
對的眼珠緩緩地移動了一下,似乎追隨著,渙散的目光漸漸有了焦點。
寧馥微微鬆了一口氣。
“我沒事啦。我要回前線去。”
這位排長嚴肅地說。
但他的聲音還顯得十分低微。
寧馥皺了皺眉頭,伸出兩根手指,“這是幾?”
排長同誌下意識地先睜眼睛,又將眼睛眯起,顯然,這道簡單的問題對於他此刻的狀態來說,也已經超綱了。
出乎寧馥意料的,這位排長猛地向前一欠身,握住了的手,很乾脆地一摸伸出的手指,然後給出了非常肯的答案——
“這是二。”
寧馥:……
“老實躺好!”抽回手。
倒也不覺得被冒犯,隻覺得這人挺有趣。
那排長隻得老老實實地躺回去,眼睛又迷茫起來,口舌不清,還用帶著口音的話要求,“我能回去嗎?”
他道:“換一道題來考我。”
又有的傷員抬進來,寧馥檢查過後立刻揮手讓人帶進醫院的治療室,忙得顧不上回頭,“連我的臉都看不清,上了戰場,也是白搭。”
過了足有十幾秒鐘,久到讓寧馥以為那位排長又因為頭部的創傷而昏睡過去,聽見對的聲音——
“臉,挺好看的。”
臉有一半還貼著紗布呢。
寧馥很乾脆地否決了對的“出院申請”。
***
老周的遺體和戰地醫院那些犧牲的戰士們一起,送回了國內。
接他們是一輛蓬軍卡。
寧馥他們隨著隊伍通過邊境的時候曾經見過這樣的車,長長的,滿載出征將士的車隊一側,這輛車逆向而行,他們擦肩而過。
眼尖的就可以看見車裡的情形。
——他們都是頭朝著祖國的向,身上蓋著簡單的白被單。
他們是許多個家庭的兒子,丈夫,父親。現他們是祖國的烈士。
他們是祖國的烈士。
他們曾是許多個家庭的兒子,丈夫,父親。
老周實並不老。雖然戰地醫院的人員構成中他的資曆老,軍齡長,但實際上他隻有三十三歲。
有熟悉他的戰友說,他老婆國內,隊伍開拔的時候,懷孕才三個多月。
老周時常滿懷希望地說,這一仗要是快點打贏,回家時他還能趕上陪媳婦兒生孩子,能親手抱一抱剛出生的娃。
老周走了。
夜晚的篝火竟也讓人覺得淒涼。
院長想給家鼓勁,特意讓拿出了便麵。
——這東西國內可都稀缺,沒幾個人吃過,是特意專供給前線的。但因為到底沒有壓縮軍糧便,作戰部隊吃的也不多。
還有水果罐頭和牛肉罐頭。這些都是家平時吃不到的。
醫療兵們火上架一個鐵桶,燒水煮麵。
食物的香氣似乎的確帶來了治愈的功效,前的炮火也暫時停息,夜晚裡隻有傷員低低的痛吟和那些疲憊極了的戰士們打呼的聲音。
能進食的,全都分到了香噴噴的便麵,用簡易罐頭盒盛著,家也不怕燙手燙嘴,熱騰騰地狼吞虎咽。
也許明就會死。
那犧牲之前的這個夜晚,也是美好而快樂的。
他們還是有生力量。
寧舒英抱著幾塊糖水黃桃湊到寧馥身邊。
“那個……給。”
一股腦地把罐頭倒進寧馥的缸子裡。
寧馥問:“不吃?”
寧舒英搖了搖頭。
月色暗淡,臉上的神情也叫人看不清楚,但能感覺得出,很低落。
寧舒英質疑自己,懷疑自己。
反複地琢磨,反複地想——自己為什懦弱,為什害怕?
但不打算說話。
無法向寧馥,向一個連失去了記憶,縮水成十五歲的女孩還被拖累、還保護的人剖析自己的軟弱。
這個念頭,即使隻是掠過寧舒英的心頭,都讓忍不住地感到羞恥。
寧馥細嚼慢咽地吃掉了寧舒英“上供”的罐頭,“害怕很正常。”
輕聲道:“從和平的世界一腳踩進地獄裡麵,沒有誰是不害怕的。”
寧舒英低聲道:“就不害怕。”
也不知是反駁,還是陳述地舉出一個現成的例子。
寧馥抿唇了。
對寧舒英道:“教一個忘掉害怕的辦法。”
寧舒英不由自主地往前湊了湊。
“——那、那個,同誌,對不起啊。”
寧舒英對打斷寧馥的人怒目而視。
寧馥一抬頭,是白那個朝自己脾氣的戰士。
他現一條傷腿已經包紮好了,一瘸一拐地拄著拐杖。
挺個小夥子,現縮手縮腳吭吭哧哧的。
——他是來道歉的。
寧馥似非地看著他,讓他越地緊張,竟然一句整話都說不出來。
“這是,這是排長讓給的,對不住啊,對不住!”
他飛快地扔下一個小布袋子,轉身飛快地逃走了——那速度,簡直不像腿部受傷必須拄拐助行的樣子。
寧舒英好奇地湊上來。
寧馥從地上拾起那隻小布袋,打開看了一眼。
——是一小袋香噴噴的,風乾的牛肉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