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之疾在頭部,瘀血其中,傷及神思,在趙醫令看來不是大事,但若傳揚了出去,以太子素日的名聲,好事之徒免不了非議太子癲狂,東宮自然不欲聲張。
趙醫令忙不迭地弓腰:“太子客氣,折煞下官了,但憑太子吩咐,隻是先要和太子說一聲,這個病不可操之過急,下官接下去這些日子,會每日為太子施針,少則一月,多則百日,方能有痊愈之期。”
趙醫令是太醫院的首屈一指的好手,尤以針灸之術見長,賀成淵的頭疾頗為棘手,掌院的唐老太醫偷偷過來看了幾次,也搖頭說沒什麼把握,轉而向賀成淵推舉了趙醫令。
唐老太醫是唐遲的伯父,既有他作保,賀成淵對趙醫令姑且是信任的。
趙醫令收拾了針具下去了。
張熹圍著賀成淵轉來轉去,不住口地問道:“殿下,您現在覺得如何?頭還疼嗎?以前的事情都記得吧,您看看小人,您沒把小人忘了吧?哎呦,我的殿下,您這回都遭了什麼罪啊,我看您臉都瘦了,唐遲和朱三泰就是兩個笨蛋,沒把您照顧好,我早就說了我要一起去,您偏又不讓,我這心裡急得跟火燒似的。”
大約是為了彌補賀成淵的安靜冷漠,東宮這位詹事特彆愛嘮叨,話多,嘴碎,用朱三泰的話來說,娘們唧唧的,和女人似的,賀成淵心中頗有同感,但張熹此人,是昔年姬皇後指派給他的,對他一直忠心耿耿,基於此,賀成淵勉強忍了下來,忍了幾年,如今也習慣了。
賀成淵看了張熹一眼,冷厲的目光成功地把張熹後麵的話打斷了。
張熹馬上閉嘴,利索地把一疊宗卷抱了過來:“殿下,您要的東西,從青州調過來了。”
賀成淵翻開了那一疊宗卷,這是青州府一年以來所有奴隸賣身契約的造冊,他黑著臉翻了許久,終於看見了自己熟悉的手印,他抽了出來。
上麵赫然寫著“家貧無以為繼,茲以紋銀三兩,典身為奴……”
原來他還值三兩銀子,而不是三百三十文,真是令人欣慰哪,賀成淵咬牙切齒地想。
太子殿下周身的氣息明顯不對了,暴戾狂怒,卻壓抑著沒有發出來,象是火山之下翻滾的熔岩,更是駭人,旁邊服侍的宮人們大氣都不敢喘,額頭上都冒出了汗。
連張熹都咽了一口唾沫,不著痕跡地後退了兩步。
賀成淵的頭又開始突突地疼了起來,記憶混亂地交錯在一起,他在方家為奴隸的那段日子在腦海裡隱約地浮現起來。
那個小姑娘,用一隻羊的價錢買下了他,她使喚他劈柴、掃地、還有喂雞,她家那隻小雞仔竟在他腳上拉過屎。
他,堂堂大周太子,百戰不敗之將,這世上沒有他不能逾越的高山、沒有他不能踏平的河川,他卻栽倒在一個鄉野少女的手中,在她麵前百般折腰,真真匪夷所思。
賀成淵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但他放在書案上的手指微微地顫動了起來,臉上一片青灰。
張熹見勢不妙,飛奔出去,把趙醫令又拉了回來。
趙醫令一進來就皺眉,二話不說抽出幾枚銀針,雙手連動,飛快地在賀成淵的頭頸之處紮了幾下。
過了良久,賀成淵的臉色才慢慢地恢複過來。
趙醫令收了針,擦了擦頭上的汗:“方才還好好的,怎麼就一會兒工夫反而比原來更糟糕了。殿下,唐老太醫應該也和您說過了,您眼下這病症,忌大喜大怒,宜心平氣和,下官給您再開一些安神的藥,趕緊服下,至少今天之內,什麼都彆想了,您先去睡,好好休息一下。”
賀成淵麵上也看不出什麼表情,隻是擺了擺手。
趙醫令退下去後。
賀成淵抓住那份賣身契的冊子,三五下撕了個粉碎,而後沉聲對張熹吩咐道:“去,派人前往青州,抓拿一個名叫霍安的商戶,即刻斬首,其家眷儘數沒入奴籍。”
“是。”張熹應了一聲,抬起眼睛小心地看了賀成淵一眼,猶豫著問,“此人……要以何罪論斬?”
真是火上澆油,賀成淵從來不知道張熹居然這麼不識眼色,這一問,又勾起賀成淵心中怒氣,恨不得將張熹一起拖出去斬了。
偏偏不能訴諸於口。
賀成淵黑著臉,怒道:“隨便安個罪名,自己想,不要問我。”
賀成淵平日向來冷靜自持,如此怒形於色,已是罕見,張熹的腿開始發抖。
“是、是、是,小人曉得了,殿下放心,小人肯定辦得妥妥的。”
張熹一邊說著,一邊偷偷向門口移動。
但賀成淵又把張熹喝住了,他的怒氣愈盛,用淬了寒冰一般的聲音道:“青州刺史鄭懷山,玩忽職守,私受賄賂,縱容下屬貪贓枉法,致青州府衙上下沆瀣一氣,欺良民、護惡霸,目無法紀,著令將鄭懷山革職,青州府衙上下諸人全部拿下,嚴加審問,這些年,他們到底都做了什麼,凡有違法亂紀之舉,一律嚴懲不貸。”
“是、是。”張熹的弓著腰,頭都要低到地上去了,他繼續向門口移動。
“還有……”賀成淵咬牙,他想起了最壞的那一個。
她叉著腰,驕傲地翹著小鼻子,她說,你是我的人,一切須由得我做主。
那得意又囂張的小模樣,簡直可惡極了。
好像是刻意壓抑著不去想她,但是,一旦想起來,賀成淵就恨得牙癢癢的,身體裡仿佛有火焰燃起,炙熱難當。
楚楚、楚楚……這個名字在賀成淵的舌尖上打了幾個滾,又惡狠狠地咽下去了。
“青州府守軍有宣節校尉,名方戰者,此人尤為可惡,責令杖責五十軍棍,以儆效尤。”
對,養女不教父之過,方楚楚的錯,理應由她的父親來擔待。
張熹點頭喏喏。太子殿下並沒有說出這位方校尉所犯何罪,張熹學乖了,不敢再問,橫豎還是自己安個罪名。
賀成淵黑著臉,一字一句地道:“命人即刻啟程前往青州,按我的吩咐行事,不得有誤,記住,方戰杖責五十軍棍,要狠狠地打,嚴禁徇私。”
依著太子往日的脾性,小事不問,大過斬立決,如此千裡迢迢遣人去青州,斷不會隻想不輕不重地打幾個板子而已,這大約是要取此人的性命吧,張熹心中揣摩著,馬上領命去辦理諸般事宜了。
打發了張熹出去,也到了夜裡,賀成淵服了藥,上床就寢了。
這一夜,他睡得很不舒服。
趙醫令的安神藥物功效是極好的,賀成淵陷入了深沉的睡夢中,但是,總覺得心裡有一件什麼事情記掛著,令他不安,他像是掉入了泥潭中,四周粘糊糊的,他輾轉反側,一直試圖醒過來,卻怎麼掙脫不開睡意,越來越著急,出了一身大汗。
到了天快亮的時候,賀成淵終於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汗水已經把衣裳都濕透了,他難耐地扯了扯衣領,領口敞開,一樣小小的東西滾了出來。
他伸手摸了過去,是一枚扳指。
一枚青色的扳指,就著淡淡的天光看過去,灰撲撲的,很不起眼,像是牛角做的,這種鄙陋之物,原本他連正眼都不會瞧一下的,如今不知何故,卻帶在了身上,還貼身收在胸口處,藏得很深。
賀成淵躺在床上,手指摩挲著那枚扳指,一遍又一遍,如同他這段日子一直做的那樣。扳指的觸感溫潤光滑,夢中那股焦躁難安的情緒似乎正在慢慢地平息下來。
這東西是她送給他的。
不值錢的、可笑的禮物,他已經忘記了那時候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收下它的,大約是鄙夷吧。這麼想著,他卻收緊了手,把那枚扳指握在了掌心裡。
賀成淵猛然翻身坐起:“張熹!”
宮人聞得太子召喚,趕緊去把張熹叫過來了。
張熹匆忙間連鞋子都穿錯了,跑了進來:“殿下有何吩咐?”
賀成淵沉聲問道:“派去青州的人出發了嗎?”
張熹殷勤地道:“我辦事,殿下大可放心,早出發了,我特意派了王宗和前去,他帶著人手昨夜酉時就已經動身,我已經再三叮囑他們,務必快馬加鞭,日夜兼程,一路直奔青州,不可有片刻耽擱,這是殿下的命令,違者以軍紀論處。”
王宗和乃金吾衛統領,生性剛直,為人嚴苛,終日黑著一張臉,冷冰冰的總不見半點笑意,金吾衛諸將士背後皆以“閻羅”戲稱之。
張熹自以為十分妥帖,滿臉自得之色,結果說著說著,卻見賀成淵的臉色越來越沉,幾乎要滴出水來,張熹的聲音慢慢地就越來越低,到後麵都細若蚊聲了。
賀成淵盯著張熹,他的目光宛如利劍,幾乎能令皮膚泛起刺痛,這世上沒有幾個人能經得起,至少張熹不能。
張熹顫聲道:“殿下,有何不妥?”
“沒有不妥,實在是妥得很,張熹,你真是十分能乾。”賀成淵慢慢地道。
張熹從賀成淵的語氣裡聽出了一股森冷的怒氣,他的腿開始打哆嗦:“小人愚鈍,請殿下明示。”
賀成淵忽然又沉默了,他的嘴唇緊緊地抿著,勾勒出剛硬而冷酷的線條,氣勢低沉壓抑。
他有點後悔了,這對他來說,是一種異樣的情緒,他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種情緒,隻能以沉默來克製自己。
過往的那段時間一點一點地清晰起來,好像所有的記憶裡都是她的影子,凶巴巴的、淚汪汪的、笑眯眯的,還有,她的嘴角有兩個漂亮的小梨渦,鮮明而生動,就這麼想著,仿佛四周的夜色在漸漸褪去,天都要亮起來了。
好吧,其實她救過他的命,照顧過重傷的他,連家裡的兩隻小母雞都讓他吃了,她終究有恩於他。
算了,她什麼都不懂,是個傻乎乎的姑娘,不和她計較了。
賀成淵想起了自己發出的命令,狠狠地握住了拳,那枚扳指硌得手心生疼,但是,他總算記得身為太子的威嚴,言出如山,不可朝令夕更。
他冷冷地看著張熹,快要把張熹看得暈過去的時候,突然又發話了:“去,叫張鈞令過來見我,現在,馬上。”
“喏!”張熹飛奔而出,親自去請兵部尚書張鈞令了。
他一邊跑,一邊在心裡悲泣,殿下原本就夠嚴厲了,現在又添了一個喜怒無常的毛病,越來越不好伺候了。
——————————
北山大營,主將的帳篷裡。
方楚楚跟在方戰的身後,像一隻小小的跟屁蟲,轉來轉去,囉嗦個不停:“爹,你的頭還暈嗎?腳還疼嗎?要不要我幫你揉揉肩膀?今天營裡也沒什麼事情,不如早點和我一起回家去吧,崔嫂子在家裡熬好了骨頭湯等著呢。”
方戰放下手中的文書,歎氣道:“楚楚,爹和你說過好幾次了,爹沒事,不要緊,你彆瞎緊張好嗎?還有,彆成天老往軍營裡跑,有違風紀,要叫人家說起來,以後你爹還怎麼管教手下人。”
方戰在前次與回紇人的戰鬥中受了傷,他畢竟比不上年輕小夥了,傷了元氣,好久都沒緩過來。方楚楚擔心得要命,天天跟到北山大營來盯著父親看,方戰欣慰之餘,又不免頭疼。
鄭朝義站在方戰的身邊,幫腔道:“是了,楚楚你彆擔心,方校尉身子骨壯得很,這點小傷算得了什麼,我幫你看著他呢,不會讓他勞累到,不礙事。”
方楚楚一過來,鄭朝義就把手頭所有的事情都擱到一邊去了,樂顛顛地跟在方楚楚後麵,怎麼趕都趕不走。
他殷勤地道:“楚楚,你老杵在這裡,方校尉都不能安心做事了,我陪你出去轉轉吧,我和你說,老嚴的那匹大宛白馬被你家阿狼騎走以後,他又弄了一匹紅馬過來,這幾日已經馴得服服帖帖了,那紅馬又漂亮又精神,跑起來和風一樣快,我帶你過去看看,讓你騎上去玩,要不要去?”
結果馬屁拍錯了。
方楚楚眼角都紅了,怒視鄭朝義:“不許你在我麵前提阿狼,那個壞蛋,我討厭他,不想聽到他的名字。”
鄭朝義趕緊後退了一步,笑嘻嘻地擺手:“好、好,你不喜歡,我就當沒這號人,以後都不說他了。”
方戰看著眼前的兩個小兒女,笑了笑,心裡打起了小算盤。
這邊正說著,突然有人直接掀開門簾闖了進來,一陣風似的,直衝到方戰麵前:“方校尉、不好了、不好了!”
那是營地裡的一個副尉,平時最是穩重的一個人,此刻卻慌慌張張地沒個章法,他衝進來後才看見鄭朝義也在,轉而又朝鄭朝義叫道:“鄭校尉,你也在這裡,不好了、不好了!”
方楚楚大叫一聲:“你好好說話成嗎?到底誰不好了?”
那副尉結結巴巴地道:“鄭大人不好了。長安來人,傳東宮太子令,說鄭大人貪贓枉法,將他革職查辦,府衙上下一乾人等,全部被抓起來了,要一一審訊,追查不法之事,這會兒,府衙的大門都被封住了。”
“什麼!”方戰和鄭朝義同時失聲驚叫。
鄭朝義身體晃了兩下,差點跌倒,方戰急忙一把扶住了他:“鄭三,你穩住。”
鄭朝義麵白如紙,推開方戰的手,拔腿就往外跑:“我要回家看看。”
方戰放下手中事務,一瘸一拐地追上去:“等等,我和你一起過去。”
兩個人匆匆而行,還沒走出大營,忽然看見從轅門外來了一隊甲士。
那隊甲士行進間步伐一致,踏步之聲整齊劃一,肅穆而威嚴,一股凜冽之意迫麵而來。他們身披玄鐵鎧甲,手持金刀,頭盔低低地壓著眉目,領頭的是一位高大威猛的黑麵將軍,顯然不是北山大營的人。
北山大營的一位士兵在前麵引路,看見了方戰,停了下來,戰戰兢兢地道:“大人,這就是方校尉。”
方戰心裡一咯噔,迎了上去:“下官方戰,見過這位大人,敢問大人何許人?來此有何賜教?”
領頭的將軍上下打量了方戰,點了點頭:“你便是方戰,很好。”
他倏然一揮手,沉聲喝道:“給我拿下!”
立即有兩個甲士出列,一左一右按住了方戰。
方戰又驚又怒,攝於那將軍的氣勢,不敢十分反抗,隻怒道:“敢問大人這是何意?方某亦是朝廷命官,不知身犯何罪,引得大人如此對待?”
北山大營的士兵們見狀已經圍了過來,仗著人多,將這一隊甲士團團圍住,長戟指向他們。
那些甲士無動於衷,沉默而冷靜,卻有一股森然的煞氣散發出來。百戰之師,方能有此氣勢。
那黑麵將軍拿出了一塊赤金魚符,舉給眾人看了一圈,冷冷地道:“吾乃金吾衛統領王宗和,此來奉太子之命,對方戰施以刑責,汝等不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