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帝京詞2(1 / 2)

魚符乃是驗證官員身份之物, 來者為朝廷大員,又聲稱奉太子之命,眾軍士、包括方戰在內, 都不免心中一怵。

太子賀成淵,不但身居東宮儲君之位, 更是大周首屈一指的戰將, 為人行事有鐵血雷霆之風, 朝野上下對其皆深懷敬畏,而對於大周的軍人來說, 賀成淵更是如同天神一般的存在, 威嚴不容置疑。

北山大營的士兵們互相看了看, 猶豫著後退了幾步。

方楚楚撥開人群鑽了進來, 憤怒地道:“我不服,便是太子也要講理的, 我父親犯了什麼過錯,要責罰於他?”

她到北山大營來看望父親, 穿上了男裝, 也不過做個樣子,她眉目姣好、體態玲瓏, 人家一看便知道她是個小姑娘。

王宗和的眉頭皺了起來, 能夾死一隻蒼蠅:“軍營重地,為何能有女流之輩混入其中?”

方戰想要上前, 怎奈被左右甲士按住,不得動彈, 他急道:“她是我女兒, 因我負傷, 過來探望於我。”

王宗和哼了一聲, 本來就很黑的臉更是如同鍋底一般:“宣節校尉方戰,跟隨鄭懷山多年,助其為惡,更兼有知情不報之嫌,食君俸祿,卻耽於私心,不能行忠君之事,太子令,以軍法論處,杖責五十,以儆效尤。”

他複一指方楚楚:“今日見汝,更是縱容女眷混跡軍營,可見行事散慢荒誕,如何能管束軍馬,可見這個責罰不冤,方戰,你還有何話說?”

方戰緊緊地握住了拳頭,卻不敢說話。從方才得知刺史府出事的消息,再到太子的責罰令,他心知這其中必然出了大事,如今他辯解再多也是無益,一個不好,反而會令鄭懷山境地更加狼狽,思及此處,方戰隻能咬牙忍了。

王宗和行事一向鐵麵無情,當下也不多說,隻道:“取軍棍來,行刑。”

“我爹沒有罪,你們不能這樣對我爹!”方楚楚尖叫,就要撲過來。

從王宗和身邊衝出另外兩個甲士,金刀未出鞘,已經是氣勢淩厲,兩把刀壓了過來,交叉架在方楚楚的脖子上,把她攔住了。

王宗和冷冷地道:“把她趕走。”

甲士步步緊逼,方楚楚硬撐著不退,被刀鞘壓得臉色發青,終於撐不住,雙膝一曲,跪在了地上。

鄭朝義大吼一聲,從旁邊的士兵手中抓過一隻長戟,向兩個甲士撲襲而去。一個甲士拔出了刀,與鄭朝義鬥做一團。

周圍的士兵們嘩然起來,有人蠢蠢欲動,想要上前增援。

王宗和倏然大步上前,插入了場中,幾招過後,將鄭朝義一腳踢飛出去。

鄭朝義大叫一聲,跌落地上,張口“哇”地吐出血來。

王宗和虎目生威,瞪著周圍士兵:“大膽!太子殿下的命令,你們想違抗不遵嗎?”

太子賀成淵統率千軍,鐵蹄所過之處,向來不容違逆,根本不是他們區區北山大營的人能夠挑釁的。

士兵們驟然驚覺了過來,互相看著,慢慢地安靜下來。

王宗和看著方戰,冷笑了一聲:“既如此,方戰,正好,你女兒在此,你有什麼話要交代的,趕緊說吧。”

王宗和身為金吾衛統領,受了東宮詹事張熹的再三叮囑,被千裡派遣至此,對一個小小的宣節校尉行刑,個中意味,他自然心領神會,今日就沒有打算給方戰留一線生機。

方戰臉色大變。

五十軍棍,說輕不輕,端的看行刑之人如何行事,下手若有分寸,不過皮肉之傷,養個十天半月也就過去了,下手若是狠毒,足可以把一個壯漢子生生打死。

而王宗和此話,分明是要置他於死地。

方戰手腳冰冷,他抬眼茫然四顧,周遭的士兵們麵帶悲憤之色。

“爹!”方楚楚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從地上爬了起來,還是想往這邊撲,怎奈兩個甲士拔出了刀,指向她的麵門,不讓她再靠近半分。

方戰頹然歎息了一聲,閉了閉眼睛,旋即睜開,目中已是一片平靜,他看著女兒,柔聲道:“楚楚乖乖,要是爹不能陪著你,你就自己回長安去找你大姑,有她在,不用擔心旁人會欺負你,你祖母和二叔固然和爹不是一條心,但畢竟是自家骨肉,日後也不妨多走動走動,楚楚,你性子要強,以後脾氣要收斂一些,彆像從前那樣任性了。”

方楚楚死死地咬著嘴唇,把嘴唇都咬破了,一點血痕從嘴角邊微微露了出來。

聽著方戰的話,她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也不吭聲,惡狠狠地擦了擦眼淚,不待方戰把話說完,扭頭就走。

知女莫若父,方戰馬上意識到方楚楚要做什麼,他厲聲大叫:“楚楚,你給我停住。”

方楚楚跑了起來。

方戰掙紮了起來,想要推開那兩個押住他的甲士,但那兩人豈會容他脫身,雙方扭打推搡了半天,方戰還是被壓到了地上。

王宗和從隨從手中接過了又粗又長的軍棍,在手中掂了掂,冷笑一聲,舉了起來。

周圍的士兵都彆過了頭,不忍再看。

突然有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有人騎著馬衝進了營地,直奔這邊而來。

王宗和的軍棍就要砸下。

“王老弟,且住手!”有人嘶聲大喊。

王宗和的手頓了一下。

一騎奔到眼前,騎士勒住了馬,那馬已經力竭,這一停住勢頭,直接前腿一屈,整匹馬翻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

馬上的人狼狽地掉下來,滾了兩下,滾到王宗和的腳邊,伸出哆哆嗦嗦的手,用沙啞的聲音虛弱地道:“我……我快不行了,王老弟,扶、扶我一把。”

王宗和定睛一看,卻是個熟人。

來者乃是兵部侍郎董年,此人亦是武將出身,後轉入兵部,與王宗和相識多年,而且他為人圓滑,慣會插科打諢,彆人懼怕王宗和的黑臉,隻有他不以為意,是難得能和王宗和說得上話的同僚。

王宗和勉強放下軍棍,拉了董年一把,把他揪了起來,依舊冷冷地道:“有什麼話,稍後再敘,待我先辦正事。”

董年的腿還在抖,幾乎站不穩,他虛脫地翻著白眼,聲音微弱:“我來傳兵部的令,宣節校尉方戰,鎮守青州,兩度擊退胡人犯境,護國護民,功績卓越,茲擢其為翊麾校尉,以茲褒勉。”

方戰本來閉目待死,驟然聞得此言,驚得呆了一下。

“哦。”王宗和連眉毛都沒有動一根,乾巴巴地道:“董侍郎先去邊上等著,如果方戰能挨過我的軍棍,你再和他說這話。”

他又舉起了軍棍。

可憐的董年被東宮十萬火急地派遣出來追趕王宗和,臨時前,賀成淵親口對他道,若能追上,賞賜黃金五十兩,若追不上,賞賜軍棍五十,由賀成淵自己動手行刑。董年嚇得屁滾尿流,一路上不敢闔眼,連著跑死了三匹馬,才堪堪趕到,如何肯讓王宗和再動手。

董年乾脆把整個人靠在王宗和身上,氣息奄奄地道:“太、太、太子手諭在我身上,赦免方戰刑責,不予追究。”

王宗和在賀成淵手下多年,深知他殺伐果斷、鐵血冷心,責令既出,斷無更改之理。

王宗和麵無表情看了董年一眼:“我不信,你走開,不走連你一起打。”

董年差點吐血,巍巍顫顫地指向自己的胸口:“手、手、手諭,在、在此。”

圍觀的北山大營中有伶俐的士兵飛快地奔過來,在董年胸口摸了兩下,掏出一封諭令。

王宗和接過來一看,居然是真的,他驚疑不定,將那份手諭翻來覆去地看,自語道:“這可奇了,怎會如此?”

董年幾乎喘不過氣來了,勉強斷斷續續地把話說完:“兵部張尚書向太子殿下稟告方戰的功勞,殿下聞得此情,便道既如此,將功抵過,擢升和刑罰都免了,且觀後效,故而命我前來傳訊。”

王宗和猶猶豫豫地放下了軍棍,太子的手諭不會有假,如此說來,大約當時太子心緒甚佳,難得起了慈悲之念,讓這方戰逃過一劫。

王宗和抬了抬手。

兩個甲士這才放開了手,旁邊的士兵過來,將方戰扶了起來。

方戰今日大起大落,此時驚魂普定,擦了擦頭上的汗。

王宗和看了方戰一眼,仍是板著臉孔:“方戰,你須謹記,日後以此為戒,切不可再……”

王宗和的話還在說著,冷不防方戰突然大叫一聲,朝他撲了過來。

王宗和何等身手,立即錯身,他勃然大怒,揮拳而出,重重地砸在方戰肩上。

方戰慘叫。

而與此同時,王宗和覺得頭邊微微一涼,一縷風蹭過,他渾身的毛孔都豎了起來,蹭蹭蹭倒退了三步。

一綹頭發從王宗和的額角斷開,飄飄忽忽地掉下來。

後麵遠處傳來“哧”的一聲,一隻羽箭擦過王宗和的頭部,又飛出百米開外,射穿了一個帳篷。

那箭,悄無聲息地從人群之外射來,穿過人與人之間細微的縫隙,準確地鎖住了王宗和,適才,若不是方戰那一下,那箭就會射穿王宗和的眉心。

方戰捂著肩膀,疼得直不起腰,要說的話都卡住了。

王宗和死裡逃生,出了一身冷汗,又驚又怒,從腰間拔出了佩刀,大吼道:“是誰?”

圍觀的士兵齊刷刷地回頭,果然,百米外,方楚楚持著弓,拉了滿弦,指向這邊。

那張弓黝黑發亮,在弓角處用烏金鑄了兩個猙獰獸首,正是方戰的弓。和方楚楚自用的不同,這張弓極硬,勁道驚人,足可以穿雲破石。

方楚楚一箭既出,額角已經冒出了汗,但她的手依舊穩穩的,手指扣了三枚箭,箭在弦上,有疾風欲起之勢。

她於百步之外憑音辨位,對著王宗和射出一箭,居然沒中,她也不慌,隻要有弓在手,她的心就穩如磐石,她的箭已經又上了弦。

此際人群驟然分開,現出了王宗和,方楚楚再次將箭鎖住了他,就要出手,但冷不防聽見方戰的怒罵:“死妮子,你在乾什麼?再胡鬨,信不信我回去打死你!”

方楚楚定睛一看,方戰還站著、還活著、還能中氣十足地罵她,她的眼淚馬上又噴了出來:“爹、爹,你沒事嗎?”

本來沒事了,現在又被她生出事來,方戰氣死,眼看王宗和持刀就要過去,方戰慌忙攔在他麵前,不住作揖:“小女無狀,王大人恕罪,我一定會好好教訓她的。”

王宗和麵如鍋底,一把推開方戰。

北山大營的士兵呼啦一下又圍了上來,裝作看熱鬨的樣子,把王宗和和他帶來的一乾甲士都攔住了,口中還要七嘴八舌地道:“大人有何吩咐,不須親自動手,交給我們來辦,您要做什麼,儘管說。”

王宗和氣煞,大喝一聲,眼看就要發作。

原本像爛泥一樣趴在地上的董年勉強活了過來,一把拖住王宗和的大腿:“王老弟,消消氣、消消氣,哥哥我請你喝酒去。”

王宗和的腿抖了幾下,卻抖不開董年,他又不好對董年動手,怒道:“董侍郎,你彆攔著我,那小丫頭膽大包天,今天不好好收拾她一頓,我顏麵何在?”

董年忍不住道:“你一個大老爺們,逮住小姑娘不依不饒的,還談什麼顏麵,我要是回長安和人家說起這事,十個有九個要把牙齒笑掉的。”

“董年!”王宗和氣得快炸開了,連方楚楚也不追究了,隻想抓住董年暴打一頓。

董年領了這倒黴差使,心中已經反複把王宗和罵了一百八十遍,此時隻求息事寧人,厚著臉皮抱著王宗和大腿不放:“好了、好了,醉滿樓的十年梨花秋露白,再加一桌上等席宴,我請你,成不成?給老哥賣個麵子,我們早點回去交差了,彆在這裡折騰。”

好在王宗和雖然脾氣剛硬,卻是個方正之人,心胸還算開闊,董年好說歹說勸了半天,終於把他硬生生地拖走了。

方戰鬆了一口氣,擦了擦頭上的汗,才發現汗水把頭發都打濕了。

方楚楚縮頭縮腦地蹭過來,滿臉討好之色,眼裡還帶著小淚花,軟軟地叫了一聲:“爹。”

方戰二話不說,開始找竹板。

方楚楚嗷地一聲慘叫,馬上扔了弓箭,抱頭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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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陽光絢爛而熱情。

方楚楚的眼睛又大又圓,仿佛也盛滿了日光,隻要看他一眼,就讓他身體發熱,好像要燃燒起來一般。

她高高地仰著下巴,嬌縱地道:“我不要你了,我要把你賣掉。”

那小模樣,真是又可恨又可愛,讓人手癢癢、心也癢癢。

這是一個炙熱的夢。

在這個夢裡,他端著一張臉,嚴肅地道:“你曾經說過,不會賣掉我,不可言而無信。”

“可你總是不聽話,惹我生氣,我討厭你了。”她的手裡抓了個小馬鞭,“啪啪”地打他胸口。

馬鞭的尾梢細細的,抽打在身上,有一點疼,一點麻麻的,再堅硬的胸膛也酥掉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夏日,站在河中,□□著身體,望著岸上的她。

魚在水中,“刺啦”一擺尾,蹭過他的兩腿之間。

賀成淵倏然睜開了眼睛。

初秋的夜晚,天微涼,曉軒窗外,有月光迷離。

他一時間分不清夢與現實,仿佛還在河中,沒有上岸,陽光那麼熱,讓血液都沸騰了起來。

他難耐地仰起了頭,粗重地喘著氣,繃緊了身體。

有點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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