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她的微笑、還有她打他時嬌嗔的模樣,就這樣想著她,身體一陣一陣顫栗。
風動、紗幔動,一直抖個不停,直到良久良久之後,他從喉嚨裡發出了一聲歎息般的聲音,幾乎弓起了腰。
夏天的陽光澎湃而激昂,噴薄而出。
空氣中又彌漫著那種曖昧的味道,和那個夏天一樣,青草的汁液四下濺開,還有一點點腥膻。
賀成淵躺在床上,望著床幔上垂下的流蘇,流蘇還在顫動,餘韻尚未抽離。極致的歡悅,從身體滲透到靈魂,每一個毛孔都舒服得舒張開了。但是,他的心情卻亂七八糟地糾結成一團。
他是不是生病了,好像病得還不輕,在夢裡被那小馬鞭抽著,竟會產生那種羞恥的反應,真真匪夷所思。
賀成淵已經十九歲了,小他一歲的魏王府中已經有了眾多側妃,而他的東宮,連個暖床的女人都沒有過。肅安帝多次提及太子妃一事,均被賀成淵推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賀成淵覺得,他隻需要他的劍,那種堅硬而冰冷的觸感令他安心,心如鐵石,才能一直前行。
但如今,他竟然做了那樣一個夢。夢裡有她。
賀成淵一念及此,身體又開始發熱。
他從床上跳了下來,走出去,無視宮人們驚異的眼神,直奔浴殿,脫下弄臟的衣褲,拎起一桶涼水,直接當頭澆了下來。
“嘩啦”一聲,沁涼透心,他抖了一下,用力甩了甩頭,想把那個嬌小的身影從腦海中甩出去。
黏得要命,根本甩不掉,他惱火了起來,又拎了一桶水澆下去。
張熹聞訊趕了過來,撲過去差點哭了:“哎呦我的殿下,您這是在做什麼?大半夜的,這要著涼的,知道您身體壯,也不能這麼糟蹋啊,您這不是想急死我嗎。”
賀成淵冷著臉,從宮人手中接過了浴巾,胡亂擦了一下,順手披上了一件長袍,頭發上還滴著水珠,他一邊裹著長袍,一邊往外走,沉聲對張熹道:“去取一根鞭子過來。”
張熹不明所以然,仍然飛快地去取了。
不到片刻就取來了一根金絲鞭子,張熹低著頭,雙手奉給賀成淵:“殿下,您要的東西。”
半晌,賀成淵卻不接。
張熹偷偷地抬頭看了賀成淵一眼,被他陰沉的神情嚇了一跳。
賀成淵沉默了一下,隨手指了旁邊一個宮女:“你,過來。”
被點中的宮女忐忑不安地過來。
賀成淵看了那宮女一眼,鵝蛋臉盤桃花眼,能在宮裡近身侍奉貴人的,無一不是美人。
他冷冷地對那宮女道:“拿著那鞭子,打我一下。”
宮女嚇得腿一軟,“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叩頭如搗蒜。
賀成淵不耐煩了,沉下臉:“我的話,你沒聽見嗎?”
張熹頭上也直冒冷汗,但見賀成淵的臉色實在不對了,他趕緊一把將那宮女從地上扯起來,把鞭子塞到她手裡,低聲喝道:“殿下怎麼說你怎麼做,快點!”
宮女快哭了,含著眼淚,用哆哆嗦嗦的手拿起了那根鞭子,在張熹的不住催促下,鼓足了勇氣,在賀成淵的身上輕輕地敲了一下。
沒有那種酥酥麻麻的感覺,完全不同,隻有被冒犯的怒火,賀成淵抓過了鞭子,“哼”了一聲,扯成兩段,摔在地下。
宮女嚇得兩眼一翻白,直挺挺地暈了過去。
賀成淵鬆了一口氣,還好,他似乎並沒有生病,或者說,他的病還沒有那麼重,就是對著方楚楚一個人會發作。
他思來想去,好像十分惱怒,又好像有點愉悅。
他緊緊地板著臉,揮了揮手,宮人們趕緊過來,把那個倒黴的宮女抬下去了。
張熹的汗流得都快脫水了:“殿、殿下,有沒什麼不妥的地方,要不要傳趙醫令過來?”
“傳兵部張鈞令,馬上過來見我。”賀成淵沉聲道。
“啊?”張熹張了張嘴。
——————————
張鈞令年不過三旬,已至兵部尚書之位,其才乾和心性都遠超常人,比如此時,他半夜被東宮的人從被窩裡挖出來,依舊冷靜自若,思路清晰,麵對太子的發問,對答如流。
“方戰,祖籍廣陵,原靖海侯方守信嫡長子,十年前貶至青州,任宣節校尉一職,十年間,僅肅安十六年,考績為中等,餘者皆為下等,論理應予以革職,但其上峰一力擔保,故而網開一麵,留任至今,唯有今年,因傳東宮令,嘉獎其抗寇有功,應為上等。”
賀成淵麵色冷漠:“我此前去過青州,觀其兵力及軍容,均尚可,方戰其人,亦頗果勇,不是庸碌之輩,你這九年考績下等,又是從何而來?”
張均令十分乾脆:“方戰因振武王一案被牽連,他的名字是在下官這裡備了底的,下官能留著他宣節校尉一職,已經算是十分有情了。”
“張鈞令!”賀成淵低低地喝了一聲,語氣滿含危險。
張鈞令身居高位,膽識自是過人,但在賀成淵的威壓之下,還是不著痕跡地後退了一步,竭力保持著鎮定:“方戰不過無關緊要的一個小人物罷了,沒人會為了替他出頭而去惹惱皇上,事情已經過了十年了,還有人時時刻刻地在盯著,這個中輕重緩急,下官知、殿下亦知。”
賀成淵閉上眼睛,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氣。
方戰是昔日太子太傅顧銘的女婿。
顧銘為當世大儒,是賀成淵的啟蒙之師,他是個方正古板的老頭,對賀成淵十分嚴厲,終日臉上不見笑容。
但是,在十年前振武王一案後,姬家上下皆亡,姬皇後伏劍自儘,朝中大臣紛紛進言,請肅安帝廢除太子之位,而顧銘依舊秉承其方正之態,在朝堂上一力維護賀成淵,更為姬家父子鳴冤,不惜以死相諫,最後觸怒了肅安帝,落了個滿門抄斬的下場。
朝局詭譎,世態炎涼,人心最是難測,賀成淵這十年來,見過太多,也懂了太多,他的心其實比張鈞令更硬。
但是,現在不行,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賀成淵睜開眼睛,望著張鈞令,他的目光冷厲,不容置疑:“尋個由頭,擢方戰入京任職。”
饒是張鈞令生性沉穩,此刻也不免目瞪口呆,吃驚地差點都結巴了:“這、這、這如何使得?殿下非要給方戰升職也就算了,明年初,混在各地的考績中,下官暗地裡給他一個安排,您還要調他入京,在天子眼皮底下做事,彆的不說,這不是在下皇上的麵子嗎?這麼多年殿下都忍過來了,何苦為這個節外生枝?”
賀成淵日常慣做冷臉,此際便是徇情枉法,也能端著一幅威嚴凜冽的姿態,在那裡斷然道:“兩個月內,我要在長安見到此人。”
“殿下!請殿下三思!”張鈞令試圖垂死掙紮一下。
賀成淵的嘴角勾了勾,露出一個倨傲的笑意:“若有人非議,你可直說是我的意思,張鈞令,即刻去辦。”
張鈞令的嘴巴動了動,終究不敢再說,隻得俯首。
——————————
北方的秋天總是特彆深沉,院子裡的葉子落了一地。
家裡養的小雞都長大了,食量也大了,成天“咯咯”叫著找吃食。
每每這個時候,崔嫂子總是分外想念阿狼:“唉,沒人幫我掃地、也沒人幫我喂雞,這日子可太難了,楚楚啊,你說阿狼什麼時候能回來呀,家裡一堆活計等著他乾呢。”
方楚楚怒視崔嫂子:“和你們說過很多遍了,不要在我麵前提起他,真是討厭極了,我好生氣!”
她還握著小拳頭揮了兩下,氣衝衝地道:“要是哪天再遇見他,我一定要揍他一頓,壞家夥,欠我一隻羊、三百三十文錢,一定要叫他賠給我。”
但是,他已經跑掉了,茫茫人海,或許此生再也不會相見了,方楚楚這麼想著,又覺得心裡堵得慌。
秋天的陽光是黃燦燦的,方楚楚的情緒卻是灰撲撲的。
但也就是一會兒工夫,她很快就顧不上自己的小情緒了,因為鄭朝義跑來了,蹲在方家的院子裡“嗚嗚”地哭。
一個大男人,哭起來的樣子實在太醜了,方楚楚又好氣又心酸,踢了踢鄭朝義:“快點起來,你是不是男人,娘們唧唧的,你們老鄭家的臉麵都被你丟光了,你爹要是知道了,又要拿大板子打你了。”
說起他爹,鄭朝義哭得更難過了:“我爹不會打我了,他現在就天天躲在房裡,自己打自己,臉都打腫了,我娘都拉不住他,他都沒心思管我了。”
方戰陪著鄭朝義蹲在那裡,一臉唏噓:“好了、好了,好歹保住了性命,也沒遭什麼罪,叫鄭大人……呃,不,鄭兄想開點,唉,我這幾天想過去看他,怎奈他總是閉門不見,也沒辦法勸他。”
鄭朝義吸了吸鼻涕:“前幾天孫州牧過來也吃了閉門羹,我爹說他沒臉見人了,誰也不想見,好不容易撿了條命回來,以後他什麼也不管了,過幾天就收拾東西,帶著我娘和我妹子一起回濟陽老家去,以後就在濟陽頤養天年了。”
方楚楚忿忿不平:“鄭三他爹多好的一個人啊,憑什麼撤他的官,上頭的人眼睛都是瞎嗎?也不看看他這幾年為青州百姓做了多少事。”
方戰搖頭:“話也不能這麼說,他屬下的兩位長史、三位書吏都被收押候斬,還有那個姓霍的商賈,聽說更是犯了謀逆之罪,這些人都和鄭兄脫不了乾係,縱然鄭兄無心,也免不了一個失察失責之過,如今這樣,已經算是萬幸了。”
“是,我爹說他罪有應得,也不敢有所怨言。”鄭朝義胡亂擦了一把臉,抽抽搭搭地道,“楚楚你彆亂說話,小心落到旁人的耳中去,惹來麻煩就糟糕了。”
方楚楚十分不悅,叉著腰,哼了一聲:“我就是不服氣,分明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降,多冤哪。那些人說是奉了東宮太子的命令來查辦此事,你們說說看,那太子好好的,管我們青州的事情做什麼,是不是故意找茬?還有,他還叫人來打我爹,這狗……”
“太子”兩字還沒出口,方戰撲了過來,生生把方楚楚的嘴巴掩住了。
“你不要命了,又亂說話,再口無遮攔的,我真的要打你了,小丫頭家家,總是沒個輕重,這種話是你能說的嗎?”方戰嚇出了一身冷汗,聲色俱厲地嗬斥。
方楚楚差點被她爹悶死,“咿咿唔唔”了半天,好不容易把方戰的手推開,她很不高興,撅著嘴,把下巴抬得高高的,表示不服。
鄭朝義蹲在那裡,抬著頭,可憐巴巴地道:“我接到調令,要到安西都護府去,在忠武將軍常義山麾下任上府兵曹一職,我今天過來就是為了告訴你們這個事情。”
方戰聞言,狠狠地拍了一下鄭朝義的後背,笑道:“好小子,升了一級,有出息,常將軍用兵如神,威名赫赫,且為人剛正耿直,你在他手下做事,很好,你爹肯定高興。”
鄭朝義小心翼翼地挪了一步:“可是,我爹現在一介白身,我家以後就靠我一個人了,楚楚,你會不會嫌棄我?”
方楚楚眨了眨眼睛:“你家的事情,與我又不相乾,我有什麼好嫌棄的?”
鄭朝義厚著臉皮道:“我日後不能留在青州了,楚楚,你能不能等我,過兩年,我一定乾一番事業出來讓你看,到時候,我就回來找你,你、你、你千萬不要嫁給彆人,你要等我去找你……”
話音未落,方楚楚一腳踹在鄭朝義的肩膀上,把他踢翻,怒道:“誰要等你,你瞎扯什麼!欠揍嗎?”
這時候,外麵突然有人大叫:“方校尉、方校尉在家嗎,快出來!”
方戰現在頗有點驚弓之鳥的感覺,聞言心裡一咯噔:“又怎麼了?”
方楚楚下意識地就想去取她的弓箭來,被方戰厲聲喝止住了。
出去一看,是個傳令的軍曹,一身風塵仆仆,汗水流了滿臉都沒來得及擦,氣喘籲籲地道:“這位就是方校尉嗎?快、快,八百裡加急,您的調令,調任右監衛下鎮將,即刻出發,四十天日內到長安赴職,不得有誤,違者軍紀論處。”
“啊?”方戰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
“阿狼。”方楚楚在叫他。
她的眼睛笑得彎彎的,像是月牙兒一般,她的聲音軟軟的:“阿狼,來,給你吃糖,很甜的,好吃,我不騙你。”
他把糖果含在口中,舍不得咽下去,讓它慢慢地融化,那種味道在唇舌之間纏綿,那麼甜。
如同她的微笑,浸透了蜜。
賀成淵大約是陷入了那個甜蜜的誘惑中,不可自拔。他單膝跪在她的麵前,對她許諾:“肝腦塗地,但為汝驅使。”
方楚楚聽見了,向他伸出了手。
但是,觸摸不到,他們之間的距離忽然變得十分遙遠,天黑了下來。
那一夜的月光很涼,如水一般泄了一地。
在那蒼涼的月色中,她伸手試圖抓住他:“阿狼,你去哪裡?”
他去哪裡?
他將歸去,從那個夢裡離開,不再回頭。
她拚命追趕著他,但是追趕不上,跌倒在塵土裡,哭了起來:“不要走,你回來啊!”
他策馬離去,把她遠遠地拋在身後。
那一地月光破碎,流淌如同她的眼淚。
賀成淵猛地醒了過來,他摸了摸胸口,悶悶的,好像有什麼東西堵在那裡。
他抬起了右手,伸到眼前,攤開手指,他的拇指上戴著那枚扳指。
寢宮內紗幔低垂,值夜的宮人守在門外,留了一盞燈,從琉璃屏外透過微微的光。
賀成淵在朦朧的光線中沉默地看著那枚扳指,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把它放在唇邊。
輕輕地吻了上去,如同,夢中無數次做過那樣。
在這個夜晚,他想她,想得要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