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成淵在朱麓彆苑向他的“楚楚姑娘”獻殷勤,彆人不知道,趙允寧怎會不知道,連那些個花式都是他替賀成淵出的主意。這會兒,乍然聽到“楚楚”的名字,趙允寧打了激靈,總算明白這個小姑娘是誰了。
他嚇差點打擺子,後麵的話就變得磕磕巴巴的:“我、我是說笑的,哈哈、哈、說笑的,彆當真。”
他一邊說著,一邊踉蹌後退,如避虎狼。
方楚楚失望了:“一說束修你就變卦,你這人可太小氣了。”
旁邊的李家公子不明所以然,不怕死地往前靠:“師父,我大方,你教我,我比較笨,你多用心點,我給你十兩銀子。”
又有張家的公子也來湊熱鬨:“師父,我聰明又勤奮,你先教我,我省心,我給二十兩銀子。”
方楚楚還沒來得及高興,趙允寧一手一個,把李家的和張家的都拖著往後走,他黑著臉道:“這兩個都很笨,不要教,反正也教不會。”
方楚楚氣憤憤地瞪了趙允寧一眼,歇了收徒弟的心思,姓趙的可太討厭了,兄妹兩個都是莫名其妙,就愛欺負她。
她調轉方向,得意洋洋地對方才那些貴女道:“快,叫姐姐,我等著呢。”
那幾個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有默契地抬頭看天:“啊,那邊有大雁飛過去,我們去看看吧。”
這麼說著,她們用袖子掩著臉,跑掉了。
方楚楚“嘁”了一聲:“言而無信,果真小女子也,丟人。”
顏氏笑得不行:“你見好就收吧,彆得了便宜還賣乖,可真要被她們記恨上了。”
“反正她們已經惱了我,不差這一點。”方楚楚“嘿嘿”一笑,“不行,我今天一定要聽她們叫姐姐。”
不過可惜,許大夫人很快就叫人過來開宴上席了,方楚楚就沒空去找那些姑娘了。
當家的夫人一聲吩咐下去,下人已經利索地在菊花叢邊擺好了食案、端上了果子酒水,男女賓客隔著籬笆牆的兩端分坐下了。
對花飲酒,賞菊吃蟹,那當真是十分愜意的事情。
顏氏讚道:“許家嬸嬸就是個會過日子的人,雖則這菊花會年複一年都差不離,但大家夥還就好她這一口,熱鬨也有了、風雅也有了,誰能不誇她呢。”
少頃,許府的下人將螃蟹端了上來。
秋季時令,螃蟹正肥美,隻隻碩大,背上的殼子都凸起來了,紅澄澄的,看過去就讓人食指大動。這玩意兒金貴,今天來了這許多人,一個人也不過分個三兩隻,那已經是算是許夫人闊氣了。
螃蟹在青州更是個稀罕玩意兒,方楚楚也就在鄭家的宴席上嘗過一次,味道鮮美難忘,今天看見這肥肥的兩隻躺在她麵前,她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
她剛要開動,卻見許府的下人又捧上了幾樣東西,在她麵前一字擺開。
那是幾件銀製器具,形狀奇特,其中還有一件像是剪刀的樣子,做得精致小巧,數了數,共有八件。
方楚楚茫然地問顏氏:“這是什麼?”
顏氏心裡一咯噔,暗叫不妙。
這東西喚做“蟹八件”,富貴人家專門用來吃蟹的器具,很是考究,吃一隻螃蟹,要把這八樣玩意兒都用上,剪、捶、剔、刮,各般手段齊上陣,務必把螃蟹吃得乾淨整潔,方顯文人風雅。
方楚楚這土包子,顯然見都未曾見過,更不要說用起來了。
不遠處,方盈盈捂著嘴、和幾個女伴擠眉弄眼地偷笑。
許家原是不曾打算用這些東西的,但架不住幾個姑娘一定要求,這事情無須過問許大夫人,管事娘子聽說了以後,以為姑娘們圖個樂子,沒什麼大不了的,特地從庫房裡翻了出來。彆說,安城侯家底蘊十足,這東西也能翻出十幾套來,管事娘子想著不可厚此薄彼,就給這邊每個姑娘都來了一套,讓她們自己去耍。
方盈盈朝著這邊得意地笑著:“姐姐,這東西呢,你大約還不知道叫做什麼名兒吧,沒事,到京城的時間久了,以後你也和大家一樣就知道了,我們這兒吃螃蟹,都缺不了這個,哎,我和你說,你可彆直接上手,那要叫人笑話的。”
眾家貴女樂得看好戲,個個好整以暇地拿起了那些個精細器具,拿捏著姿勢,一邊用眼睛瞟著方楚楚。
席首上,有人對蘭台郡主獻殷勤,低聲道:“郡主,您看那邊。”
蘭台郡主早看見了,她矜持地微笑了一下,便把眼睛轉開了,這又不與她相乾,是那個楚楚姑娘自己不討好,可見,這世上萬物皆有緣法,那個姑娘固然能得太子喜愛,在外人麵前卻遭人嫌棄,這種場合,太子也不能為她撐腰了。蘭台郡主這麼想著,心裡頭舒坦了許多。
就在這個時候,許大夫人突然走了過來,她的腳步好像有點踉蹌的樣子,走得不太穩當,要兩個嬤嬤攙扶著。
她走到方楚楚的食案邊,擠出了一絲笑容,戰戰兢兢地道:“方、方家姑娘,這螃蟹吃起來麻煩,你彆自己動手,我、我、我安排個人來服侍你。”
這深秋時節,天氣大冷的,許大夫人卻出了一頭汗,臉上雖是笑著,那笑容裡卻帶著一絲惶恐,旁邊的老嬤嬤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她扶住了。
方楚楚十分感激,覺得這位許家嬸嬸實在是體貼,她趕緊道謝:“多謝嬸嬸,那怎麼敢當呢,很不必,我叫表嫂幫我就成,這麼點小事,不勞嬸嬸費心。”
顏氏亦點頭:“這小丫頭片子,哪裡就值得這般折騰,嬸嬸你彆理她,有我在呢。”
許大夫人拚命朝顏氏擠眼睛:“不、不、不,一定要讓人來服侍,阿顏你可閉嘴吧,聽嬸嬸的,不許插話。”
許大夫人說完,退後了幾步,馬上就有一群丫鬟圍到了方楚楚的身邊。
這些丫鬟看過去有點特彆,她們個個容顏秀美、氣質沉靜、衣飾清雅貴氣,看過去與許府的下人大不相同。她們訓練有度的樣子,舉止輕巧利索,隻在片刻之間,就將方楚楚案上的果子酒水和螃蟹等物一並撤了下去,而後在食案上鋪上了一塊緙絲滿繡垂流蘇的案布。
方楚楚睜大了眼睛:“哎,你們做什麼呢,怎麼都拿走了?我還沒吃呢。”
丫鬟並不敢答話,齊齊俯首弓腰以示恭敬,而後如穿花蝴蝶一般來回了幾趟,又將果酒等物捧了上來,這些吃食又與旁人的不同了。
壺是金藍琥珀壺、盤是鑲金翡翠盤,盤中置著果子,比拳頭還大的蜜橘、紅得如胭脂一般的石榴、還有顆顆如綠寶石一般的葡萄,滿滿地堆在那裡。
最後端上來了兩隻大螃蟹,彆人的螃蟹身子大約就拳頭大,這兩隻的身子比巴掌還大,紅膏滿得幾乎要把殼子都頂起來了,還冒著鮮香的熱氣。
眾人的目光被這番動靜吸引了過來,忍不住竊竊私語,不解這個鄉下來的姑娘何以受到如此禮遇,這許大夫人未免糊塗。
方楚楚眨巴著眼睛,茫然地看著那群丫鬟圍著她忙來忙去,總覺得哪裡似乎不太對勁。她轉過頭去,認真地問顏氏:“二嫂子,許家一向都這麼好客嗎?我有點不好意思了。”
“不。”顏氏已經呆滯了,她喃喃地道,“就對你特彆一點,楚楚,我錯了,今天早上我說錯話了,那個貴人,他就是那麼閒的……”
一個男人拂開花叢,款步而來,施施然走到方楚楚的身邊,一撩衣襟,坐了下來。
眾人驚懼,齊齊起身行禮:“太子殿下!”
東宮詹事張熹侍立在太子身邊,笑眯眯地道:“眾位免禮吧,太子微服而行,是為私務,本無意驚擾眾位,今日同賞此花,大家夥該吃吃、該耍耍、不必在意。”
這怎能不在意?
他身形魁梧挺拔,往那裡一坐,占據了大半張食案。
方楚楚憤怒了:“喂,你這麼大個頭,不要往我這邊擠,快走開。”
賀成淵若無其事地道:“哦,很擠嗎?”
顏氏本來和方楚楚坐一塊兒,這會兒回過神來,馬上“噌”地一下跳了起來,行動敏捷無比:“不擠、不擠,我上那頭坐去。”
方楚楚都來不及拉住顏氏,她已經連滾帶爬地跑開了,活像後麵有蛇在咬她。
賀成淵用溫和的聲音問道:“你看,現在不是寬敞了,若還嫌擠,我命人換一張大的桌子過來,可好?”
那天在楓樹林裡把賀成淵結結實實地打了一頓,方楚楚心頭的氣也消停了不少,就是留了點小彆扭,還是不想看見他。
偏偏他又往跟前湊。
方楚楚雙手托著下巴,歎了一口氣:“為什麼我一出門,哪哪都有你?你是不是每天都很清閒,無所事事?”
東宮的侍女們弓著腰,端上了一盆撒著菊花瓣的清水。
賀成淵一麵淨手,一麵淡淡地道:“你大姑和許府一向交好,我猜她必定要帶你來參加這菊花會,我最近去找你,你總躲著不肯見我,沒奈何,隻能守在這裡了。”
方楚楚慢吞吞地道:“我自和我表嫂玩,你湊過來做什麼?都說了不想見你,你這人怎的這樣不識趣?”
旁邊的人聽了方楚楚這話,幾乎沒暈過去,這世上還有人敢這樣對太子說話,焉有活路?
可是賀成淵的聲音還是沉穩的:“螃蟹這東西雖則味道不錯,但吃起來有幾分麻煩,你向來是個怕麻煩的人,有我來服侍你,豈不更好?”
方楚楚驕傲地“哼”了一聲:“我自己有手有腳,不勞太子殿下費心。”
她一邊說著,一邊看了賀成淵一眼,眼波流轉,似乎在生氣,又似乎在笑。
賀成淵心裡一動,眼眸的顏色更深沉了,但麵上卻仍是端著肅容:“你不是一直誇我能乾嗎,這種小事,本就是我分內之責,往日你都少不得要使喚我,如何今日就生疏了?”
“咣當”之聲四下響起,坐在近處的人忍不住手抖,把杯子都掉到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