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禾一愣:“為什麼?”
不再出去是他理解的那個意思麼 。
徐星予苦笑了一下,幾分澀然幾分無奈, 他把手攤開在桌上, 給徐禾看:“我的手受了重傷, 再也拿不了刀槍了。而且, ”他指了指自己的右眼, 淡淡道:“這隻眼睛也壞了, 看不清東西, 什麼都霧蒙蒙的。”
徐禾豁然抬頭,想從他哥臉上找出一些開玩笑的痕跡。
但徐星予就這麼笑著看他,眼眸平靜而淡然。不知是在多少次深夜絕望和崩潰後的風輕雲淡。
徐禾一時間腦袋有點懵:“這怎麼回事?”
徐星予語氣冷漠, 像是在說彆人的事:“去年冬天的事了。”他低下頭, 回憶起來, 還是有幾分黯然:“不過都是我自己自作自受, 怨不得他人。”
徐禾嘴裡發苦:“你告訴娘了麼?”
徐星予搖頭,“沒有,先彆讓她擔心吧。”
徐禾盯著徐星予的右眼看,想試著看出是什麼病。
徐星予卻抬手擋住了,笑:“你彆看了, 看不出什麼的。軍醫費儘心思, 才算保住,沒讓它徹底瞎。”
徐禾泄氣,但心裡又覺得悶悶的:“你都乾了些什麼。”
什麼叫自作自受啊?
徐星予抿唇, 而後開口:“去年冬天, 大敗敵軍後, 叫敵軍首領僥幸跑了。父親勸我窮寇莫追,但我想著一網打儘他們,執意騎馬去追。沒想到,反是中了他們的圈套。被引到了一個山洞裡,等我反應過來時,敵人已經把山洞口用巨石堵死了。”
徐禾心一提。
徐星予道:“他們埋伏在周圍,想以我為餌把父親吸引過來,借此反擊。但我知父親的性子,父親在軍事上心細如發,斷不會貿然前來。而且,如果真因為我造成軍隊的損失,我寧願死在那山洞裡。”
徐星予停了停,手慢慢握緊。
庭風徐徐,隻是那種冰冷卻從心裡滲出,恍惚間,又是寒冬臘月、漆黑山洞前的一捧深雪。
“我在山洞裡,饑寒交迫,等待了兩天。然後一個夜晚,被狼叫聲給吵醒了。”
在絕境裡死亡慢慢逼近,隻是在最後。生命逝去的恐懼、壯誌未酬的遺憾反而淡了,更多的是擔心和自責——擔心父親上他們的當,自責自己死後家人會多麼悲傷。
他餓的頭暈眼花,毫無知覺,但那一聲狼叫十分真。
衝擊耳膜,此生難忘。
徐星予深呼口氣,克製住顫抖:“有人把孤月山上的狼群引了下來,在敵方陣地裡造成慌亂。我在山洞裡,就聽到外麵很亂,各種撕咬和尖叫,還有刀槍、馬蹄。最後,轟一聲,有人炸開了山洞。”
“滿月的光的落進來,我才發現,山洞外,就一個人。”
從頭到尾都是一個人。
一個人引群狼,一個人入敵營,一個人炸開山洞。
鐵衣青劍,寒光冰冷。那個少年渾身都是血、眼睛卻狠厲得像一匹孤狼。
在沙塵飛揚裡,快步上前,找到他。
咬牙什麼也沒說,扶著他出去。
徐星予:“而出山洞門的時候,敵方將領料到不對勁,已經跑了過來,帶著十幾人,舉著火把,往洞裡填充一堆枯枝柴火。想把我們活活燒死。”
徐禾的手慢慢握緊。
徐星予閉了閉眼道:“前麵柴草已經燃了起來,火焰一人高。那個人鬆開我的手,直接從火裡走了過去,殺出條血路。出洞外,四處是橫屍,他將我送上馬時,狼群已經將目光放到了我們身上。他為了讓我安全離開,拿起木棍轉身,一個人麵向了群狼。”
那個時候他非常虛弱,想要嘶喊叫那個少年彆管他先走,但發不出聲。馬是認路的,噠噠開始往回走。他心中又急又怒,試了數次,卻下不了馬,手死攥著馬鞍上,指甲半脫落。
徐星予努力平靜呼吸,平靜那一夜的震驚絕望和急躁。
滿月、深雪,狼嚎一聲勝一聲陰冷。那個少年背影單薄而強大,栽了漫天的雪色月光。
他咬唇,眼淚留在馬背上,血腥伴隨了一路。
徐星予如今,重敘舊事,卻是想到了最初。
“他一入營中便被父親看好,起初我是有些嫉妒的。軍隊裡所有人都孤立他、刁難他、嘲諷他,我也刻意不去管。總覺得他若真有能力被父親賞識,那麼這些小事,自己也能處理。事實上,他果然越走越遠,一年......直升副將。”
“他是我見過最刻苦、最不把命當命的人,寒冬酷暑,幾年如一日訓練。很少與人交談,孤僻自我。其實,為將者這樣是大忌,會不得人心,我也以為他不會成大器。但沒想到,就是這樣沉默用血走出的路,反而受到了更多人的敬佩。渝水關的一戰,他名聲大起,曾經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都變了態度。”
“甚至在士兵眼中,他已經是父親的下一任接班人了。我心中的不甘越來越重,於是刻意冷漠他、很多要事也避開他,不想給他出風頭。”
徐星予現在說起這些,隻覺得有些好笑,而好笑的情緒,最後化為一聲歎息,“我甚至縱容手下的軍師給他難堪。父親知道後,訓了我一頓,但事已到此,軍中所有人都知道了我討厭他。”
“可就是這麼一個處處被我刁難的人,在我快要死的時候,一個人舍棄了生死來救我。其實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他為什麼救我,”徐星予說到這,目光看向了徐禾,“從他的眼眸裡,我知道,我對他而言就是個陌生人,陌生到甚至沒有恨,冷漠非凡。後來是父親告訴我,我才明白的,那小子救我......”
他淺淺地笑了,一字一句道:“是在報你的恩啊。”
徐禾手裡的牙簽掉在了水中,心頭不怎麼好的預感果然成真,胸口悶悶的。
這個十歲那年靜心殿前認識的臟小孩,一直以來給他的感覺就是這樣的,難受的。
無論怯懦、自卑還是勇敢、淩厲,不變的都是那種不要命的狠勁。
徐禾道:“那麼他呢,後來如何?”
徐星予的笑意淡了下去,神情複雜:“等父親找到他時,他躲在山洞裡。地上四處都是狼的屍體,而他也失血過多,差一點就死了。”
“他比我受的傷更重,好在不傷及經骨。但再怎麼也要調養個一兩年。這一回父親令我把他也帶回來了,隻是中途他傷口又發作,我不得已才將他安置在京城外的一間醫館。”
徐禾心情無比複雜。
神情也無比複雜。
徐星予見他如此,哈哈一笑,從那種悲傷的氣氛中脫身出來,他道:“我把你留下來跟你說這些,就是希望明天你替我去接他。”
徐禾心情都來不及複雜了,一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