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楚直始終有些心神不屬。
手背上的傷痕漸漸地愈合了,四點牙印已經留下淺淺的痕跡,十字疤痕反而明顯。
看起來如同什麼奇異的印痕,提醒著皇叔自己所經曆的那些離奇古怪。
但比起這個,楚直始終揮之不去的,是辛野裳不顧一切往前狂奔的模樣,那少女的身影自在不羈,靈動如雲雀,長發如波,裙裾蕩漾。
不像是去做一件冒險的事,反而像是迫不及待,甘之若飴。
但是她跑的那樣快,身形漸漸小,在楚直眼前,就仿佛他一伸手就能把她攥緊在掌心。
但她到底還是消失於眼前了,他握都握不住。
這種場景給皇叔心裡帶來極大的震撼,同時又有一種莫名的不安。
他記掛辛野裳的安危,事實上他清楚的知道,如果在自己沒有“附身”的時候辛野裳出了意外,興許對他來說才是最保險的。
如果一了百了,以後他不至於會再跑到那女孩兒身上去了吧?
但……究竟如何,誰又知道呢。
無可否認的是,他惦記著辛野裳,想知道她如今怎樣了,想知道她的選擇是何結果。
顧雎來給他看了幾次,隻說他近來磨耗心力,以至於神思浮蕩,又多加了一副寧神補氣的藥。
也許是儘忠職守的緣故,顧神醫很在意楚直近來是否“發病”。
其實以顧雎的玲瓏心思,上次他問過之後,楚直並未答複,他就該知道不能再追問。
不過這次,皇叔倒是並未如何隱瞞,他瞥了眼受傷的那隻手,淡淡道:“確實有之。”
顧雎端詳著他:“皇叔可確信,那人並非出自皇叔的臆想?”
楚直皺眉:“何意?”
顧雎笑了笑:“我隻是忽然想到,皇叔的病症,有兩種可能,其一便是真的離魂於另外之人身上,那人確實是現世之中的某位。但另一種可能……”
楚直聽了出來:“你說,這一切都隻是孤的幻覺,所謂另一人,亦不存在。”
顧雎道:“便是如此。”
楚直哼地笑了聲,有一點輕蔑,又像是嘲笑對方的荒謬,可心頭卻沒來由虛了一下。
顧雎看到他這個表情,眼中的笑意卻更濃了:“這麼說,您是確信,那位確有其人了?可既然如此,皇叔為何不儘快將人找到?”
楚直突然嗅到一點異常,他看向顧神醫。
從對方暗藏狡黠的眼神中,皇叔察覺,這顧雎是在探自己的口風。
真是好大的膽子。
明明性命都攥在他的手裡,這顧神醫竟還跳的如此之高,如此不知進退。
“快了,”楚直漫不經心地舒了舒腰身,“先生對她如此好奇,終有一日,會讓先生得償所願見上一麵。”
“是是,”顧雎竟連聲答應,幾乎近於諂媚:“所謂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要在東平找一個人,對皇叔而言自然不在話下。”
明明如此阿諛,楚直心裡卻又有點不舒服了。
他格外多看了顧雎一眼,懷疑顧雎是不是真知道了什麼,所以才特意地說在“東平找一個人”。
正巧對上顧雎帶笑探視的眼神,兩個人的目光短暫地一碰,顧神醫躬身:“皇叔若沒有吩咐的話我先告退了。”
他正要走,楚直突然道:“聽聞先生對府內的一名樂伎頗為留意?”
顧雎一愣:“這……皇叔從何說起,並無此事。”
“先生何必假作不知,”楚直嘿然一笑:“孤把先生留於王府許久,心裡卻也過意不去,既然先生有意,孤可以將此女賜給先生,叫她隨身伺候。”
顧雎突然意識到他指的是誰:“皇叔所說莫非就是那位惠惠兒?”
“連她的名字都知道,還說無意?”楚直一臉的“被我捉到了”的表情,笑道:“回頭孤自會命人把她送去。先生自可笑納。”
顧雎嘴巴動了動,終於還是選擇沉默。
倒不是百口莫辯,而是顧雎看了出來,皇叔是故意的,所以就算他口燦蓮花也無濟於事。
顧神醫退下之後,奉恩上前跪地,雙手托著一物:“西川密報傳回。”
楚直本坐的歪歪的,此刻驀地直了身子:“快拿過來。”
接過奉恩手中的密信,皇叔趕忙拆開細看。他的臉上是一種極為罕見的渴盼已久的神情,但當看完這封信後,滿臉隻剩下了失落。
楚直歎了口氣:“沒有……怎會沒有?!”是不可置信而帶一點惱怒的語氣。
奉恩道:“主公?”
楚直瞥了他一眼,把信揮了揮:“看完燒了。”
奉恩忙接過來,從頭看到尾:“主公原來叫他們找先前那個名字帶晴的女郎?可她……竟在西川?”說
話間奉恩走到旁邊的宮燈前,將信點燃,化成灰燼後揉碎,扔在了旁邊的博山爐裡。
楚直卻百思不解。起初他以為辛野裳在東平皇宮,誰知竟撲了個空,此後才發現,原來她人在西川。
當即他命人秘密地傳信給西川的細作,叫他們找尋才進宮的少女,然而方才這封信所說,西川宮內,並無十四五歲、名字帶晴的美貌少女。
而那細作對此消息顯然很確定,甚至重複了一句:一個都沒有。
楚直想起剛才顧雎那番胡言亂語,幾乎以為那少女當真隻是自己的妄想,但他很快搖頭。
奉恩在旁等到此刻:“主公,我鬥膽問一句,主公要找的這女郎,對主公而言很重要麼?”
楚直道:“若不重要,又何必動用西川宮內的要緊細作。”
奉恩汗顏:“可、我實在不懂……主公莫非是、喜歡這女郎?”
楚直大感意外,扭頭看向奉恩:“你說什麼?”
奉恩忙後退半跪:“是我一時失言。”
“喜歡?”楚直目光閃爍,重複了一聲,仰頭笑了笑:“那丫頭確實又固執又聰慧,又天真又……惹人喜愛。”
奉恩沒法形容自己心中的震驚:“那、主公急欲找到她,是想?”
楚直知道奉恩想歪了,目下他對於辛野裳,並沒有那種男女之情,但卻有一種堅定的勢在必得。
起初是因為兩人性命休戚與共,可現在,他生出了四五分的興趣。
兩次了,他以為會不費吹灰之力找到她,誰知竟連連撲空。
一次以為她在東平皇宮,一次以為她在西川後宮。
他並不懷疑自己在西川的那細作的能力,難不成,那丫頭還是跟他說了慌,她根本不叫什麼“晴”?
楚直揉了揉眉心。
他以為辛野裳是跟他一樣提防過甚,哪裡知道辛野裳自有苦衷。
既然這樣,那還怎麼找人?
興許,隻有一種法子!
隻要西川也歸了東平,要去西川宮內尋人,哪裡需要偷偷摸摸,彆說是個人,螞蟻都要翻出來。
一念至此,楚直恨不得立刻調兵遣將,即刻將西川收於掌中。
“是了,有一件事,即刻去做。”楚直吩咐奉恩,叫把惠惠兒送去顧雎院中。
奉恩愕然:“主公要將此女賜給顧先生?”
在他以為,楚直特意把惠惠兒帶進王府,必然是要自己留用的,如今竟眼睛不眨地要給人,還是給顧雎,這簡直……
楚直卻並未多言,隻叫他遵命行事便是了。
傍晚時分,禦史趙旭來至王府。
殿內相見,皇叔噓寒問暖,趙禦史感激之餘不忘正事:“臣此番前來,非為寒暄,而有大事稟告。”
楚直道:“趙大人請說。”
趙禦史道:“先前南越送了若乾美人給皇上,皇上畢竟年輕,沉湎女色,令人擔憂。”
楚直道:“這個孤也知情,隻是太後正一心要皇上儘快有個子嗣之類,孤若多言,倒顯得居心叵測。”
趙禦史搖頭:“皇叔自秉承先皇遺誌以來,所作所為,利國利民,並無任何私圖,何況皇叔乃是皇上親叔,長輩教誨晚輩有何不可?何況皇上……於宮內所作所為,不似明君之舉。”
趙旭說話也算含蓄了。並沒直言皇帝殘虐後妃之情。
楚直道:“太後為人寬厚,若皇帝有逾矩之舉,自會管束。”
趙旭歎氣:“太後雖則寬仁,但為人父母,自然溺愛子女……恐怕未必會管教。長此以往,必然損了皇上英名,另外,若養成殘暴性情的話……請皇叔恕罪,微臣失言。”
楚直不以為然,寬和一笑:“孤深知孤孑忠臣之心,既然禦史大人登門一場,明日進宮,孤會儘量勸誡皇上。”
趙旭鬆了口氣:“托賴皇叔。”
正說到此時,門外有人道:“宣王殿下,殿下!是我呀!”聲音極為動聽悅耳,是少女的嗓子。
趙禦史詫異回頭,有所醒悟地起身:“今日來的唐突,幸而殿下不怪,先行告退了。”
楚直並未挽留,隻叫奉恩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