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傾走到門口,兩個穿青昵軍裝和長靴的兵上前攔住她:“什麼人?”
蘇傾把傘收了,夏日的蒙蒙細雨沾濕她鴉青的鬢發,她眼裡帶著點謙和的笑意:“我找五少爺 。”
兩個年輕的警衛員對視一眼:“誰是五少爺?”
其中一個見她身形瘦弱,憐香惜玉,耐心解釋道:“你是葉家原來的丫鬟?葉府沒了,房子讓我們征了。”
忽然從身後傳來一道吊兒郎當的聲音:“吵吵什麼?都跟你們說了,遇到葉家亂認親的直接趕走,還跟他們廢什麼話。”
那道身影從灰房子裡走出來,還未及看清臉,忽而從樓上傳來一道模糊不清的女人淒厲的嚎叫,叫得如同野獸低聲咆哮,幾個人都怔了一下。
片刻,兩個警衛員的頭都讓一雙大手扭了回來:“看什麼看,站你們的崗。”他回頭,不耐煩地點了一個人,“你,去,給老太太送煙。”
噠噠的腳步聲紛亂,人影也散亂,月光照在那張臉上,看到蘇傾的瞬間,他愣住了:“呦……”
穿著青昵軍裝的賈三,領子還有些歪斜,依稀還是那股機靈跳脫的做派,隻是眉眼裡那股刀兵冷氣,已經給沙場磨出來了,什麼熱鬨都是隨便一看,上不了心。
可是見了蘇傾,剛才端起來的範兒,頃刻間土崩瓦解了。
蘇傾的身量,打扮,連看人的眼神都與從前絲毫未變,讓他疑心這還是六年前,在溪流裡頭給她搓衣服呢。
他垂下眼四處亂看,慌亂地開出條道:“還不請蘇小姐進來?”
蘇傾一路走一路仰頭看,原先廳堂裡那隻舊的水晶吊燈,換了更大更豪華的,照的中廳光影璀璨。腳下的深紅色地毯上開出碩大斑斕的花朵,伸展開的無數片綿密花瓣仿佛要吃人,寂寞的貴氣。
蘇傾收回目光:“夫人在嗎?”
賈三走在前頭,聞言愣了一愣,扭了扭頭:“哪個夫人?”
蘇傾說:“林小姐。”
賈三好半天才“嗨”了一聲,有些複雜地看著她:“沒過門呢。”
見蘇傾疑惑,他言簡意賅地解釋了一下:“快了,就這個月中旬,要等林先生過來。”
蘇傾點頭。最開始的時候,葉芩和林小姐,也不過就是一樁政治聯姻。
旋轉樓梯寬闊,扶手像是花須,牆上掛了栩栩如生的油畫,一直掛到很高的頂,漂亮,但是陌生。
她想起原來在葉芩屋前的樓梯,那麼陡,上麵隻有一盞慘白的風燈,一吹就亂晃,可那在她眼裡,竟然美得像詩一樣。
“少爺。”賈三喚了一聲,馬上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媽的,今晚邪門了,將軍。”
可這一聲,也讓那人虛拿在手上的書險些掉了。蘇傾看見了沙發裡坐著的人,再柔軟的沙發他也隻坐了三分之一,板正的腰略微前傾,襯衣前擺讓空氣略微鼓起,又讓泛著光澤的牛皮腰帶緊緊紮住,那是瘦削但絕不孱弱的腰身。
茶青色的軍裝搭在一旁,襯衣下他的手臂伸出來,蒼白的皮膚下依稀可見青色血管,血管蔓延到手背,那一雙骨節修長的手,正捏著線裝書的書籍。
蘇傾一聲不吭,似乎極有耐心,空氣裡默了一會兒。
他的眼垂著,眼睫的影子讓光投在眼底,似乎還在看書:“過來坐。”
蘇傾也學他隻坐三分之一:“不好意思,這麼晚打攪你。”
她的語氣柔和而冷淡,他驀地把書撂下,抬頭看著她,那一雙眼眸和鼻梁,都是冰雪雕琢,從前看人一眼,隻是覺得淡漠,現在還帶著迫人的冷厲。
蘇傾的麵目一點兒沒變,睫毛柔軟地垂著,懷裡抱著那個包裹靜靜地說:“我想來要點福壽.膏。”
她知道他這裡肯定有。從前他說過要怎麼對待六姨太太,如今說到做到。
她話音未落,未料葉芩猛地站起身來,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身邊拉。
蘇傾全然沒想到他會這樣,瞪大一雙眼睛掙紮起來,葉芩放開她的手腕,跨了一步過去,扣住她的後腦,右手按上了她的臉頰,直將她的眼瞼翻開仔細一看,淡色雙眸裡的顫抖的惶然這才消了。
他無聲地鬆一口氣,丟開她的手,隻是情緒似乎半晌沒能緩過來,背過身去不理她,背上汗打濕了一片。
剛才他太急,弄得蘇傾頰上一個指印,半天消不下去,她覺得臉疼,心裡不知怎的也有些惱了。紅紙往桌上一放:“我拿這個換。”
葉芩轉過來一看,抿著唇,看那張紅紙的神情冷得可怕:“裝好。”
他似乎怕蘇傾沒聽明白,拿起來疊成小塊,給她塞進包裹裡,又替她把包裹係牢,係得那布都發出咯吱一聲響。
他把包裹塞回蘇傾懷裡,忽然低著頭說:“我帶你看看這房子。”
原來大少爺和二少爺兩家人住的房子,現在隻供著他這尊大佛,房子大得近乎空曠,走在樓梯上似有回音。
西式製服的女仆垂手站在房間門口,打個招呼又踮著腳步回去,連頭也不敢抬。
走過幾間房,她也沒仔細看,隻是垂眼盯著葉芩軍靴上麵的膝彎琢磨,他現在走得這樣順,前麵不知吃過多少苦頭?
葉芩回頭問她,聲音沉沉地響在她耳邊:“怎麼樣?”
她胡亂說:“挺好的。”
林小姐是留學回來的,西式房間一定住得更習慣。
樓上的房間比她住過的任何一間都要大,桌上鋪著珍珠白蕾絲桌布,束好的純白窗簾後麵是一整格子窗。西式雙人床橫亙著,玫瑰紅的床單,上麵放了好幾個形狀不一的靠墊,還有一隻毛茸茸的玩偶小貓,烏黑眼睛,雪白雪白地臥在床上,做的像真的一樣,她不禁多看了兩眼。
葉芩側眼望她,頓了一下,忽地說:“進去看看。”
說完他側過身,讓她先進去。
蘇傾不敢碰房中擺設,走得很拘束,見了那小貓也不敢摸,以後有人會把它抱在懷裡,心裡忽然一陣抖,她不知道葉芩給她看這些什麼意思,她自己倒也發瘋,怎麼就忘了正事,真的亂看起來。
所以她僵直地麵對著床,輕輕道:“看好了。”
她不再看什麼,急著要出門,葉芩伸手封住門口,攔了她去路。
“蘇傾,”他微抬下頜,看著空氣,“金屋給你搭好了,還回雞窩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