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赤腳,貓兒一樣悄無聲息地走過去,看她搗鼓什麼,卻見她微卷的發絲從前麵垂下去,露出的脖子和肩膀上滿是痕跡。
他一時悔了,伸手輕輕蓋住那些痕跡,眼睛垂下來:“弄成這樣,你怎麼不說?”
蘇傾讓他嚇了一跳,好半天才回話:“你怎麼起了?”
葉芩把臉埋進她發間,嗅了一嗅:“那你怎麼起了。”
蘇傾對著桌麵,露出個赧然的笑。眼睛彎下,整齊的牙齒露出來,飽滿皎潔的月亮般的笑:“我睡不著。”
葉芩把眼低下去,桌上分了堆了好幾攤圓圓扁扁的小藥片,她細細的手指頭像撥弄算盤珠子一樣,一枚一枚仔細數過去:“我給你分好了,以後彆忘記吃。”
葉芩想,原是治頭疼的藥。早年對抗餘毒的是大藥丸,要掰成四份才咽得下去,味道苦極,後來換了小瓶子裡的西藥,既沒味道,藥效又好。可是他總是忘記,或者是故意記不得,頭疼與他相伴相生,似乎紮進他的骨頭裡,變成他的影子。
他這輩子無數的大小病痛,早就習以為常,可是蘇傾在他身邊這兩天,他好像從未患過頭痛似的,竟連這回事都忘了。
蘇傾還趴在妝台上分藥片,他驀地想一段模糊的記憶。
在六姨太太房裡,灰暗悶不透風的屋子,他抬起蓮藕似的胳膊牙牙學語,母親不理會他。他的手指把她的臉都戳了一個淺淺的窩,她連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櫻桃順著他的喉管下去時,腫痛一片,他從凳子跌在地上,無數丫鬟環繞著他,可她們卻好像都在冷眼旁觀,相互笑著,從此以後他就懂了,家裡的女人,是桌子椅子;外頭的女人,是豺狼虎豹。
可是蘇傾不一樣。原來他缺省的那些部分,都是有的,注定要讓一個蘇傾填上去。
他有點想煙了,垂下眼,在口袋裡摸了片刻,這才想起火機已經送給蘇傾了。他無聲地笑了一下,用指頭把煙推回去,往凳子底下瞥了一眼,因為昨天火機掉在那裡,她想撿,他不許。
早沒有了。清晨起來,蘇傾就把它撿起來,擦乾淨,小心地藏到自己的寶貝匣子裡去了。
旻鎮的夏天熱烈多情,樹乾上無數知了,草叢中陣陣蟲鳴。無數蒼綠樹木如浪潮翻湧,劈開旻鎮的峽穀下水流奔湧,兩岸灌木裡開出了星星點點的白花。擔扁擔的貨郎,抱著洗衣盆的婦女,依然沿著細細的條石橋來去匆匆。
有些女人認出了蘇傾,穿緞子旗袍的年輕小姐坐在湖邊,露出修長的手臂小腿,依稀還是那屏風仕女圖的眉眼,不過不敢確定。因為他們已經太久沒有見過來擔水洗衣服的蘇傾。
想走近看一看的時候,幾個背著槍的兵忽然從犄角旮旯鑽出來,客氣地攔住他們。
她們咂咂嘴,比不得,做了太太,真是飛上枝頭當鳳凰。卻不知道啞巴將軍喜歡她什麼呢?竟然喜歡成這樣,兩個人什麼時候搭上的都不知道。
懸瀑跌下水麵,遠處的廣闊湖麵如鑒,倒映出整片藍天白雲。
那塊石頭上是夠兩個人坐的,以前他們也這樣並肩坐過。可是葉芩硬要她坐在膝上,手臂斜斜地製住她的腰,手上捏一本書,書脊就輕輕抵在她小腹上,讓她念來聽。
蘇傾臊得滿臉通紅,念的不太專注,時而拿腳尖踩地,悄悄撐一撐自己,生怕壓壞了他剛好的腿。
葉芩的眼尖得像什麼一樣,明明沒看她,卻猜得透她想什麼,膝蓋一抬,蘇傾又懸了空。她心裡一慌,他的手臂已把她夾緊了,語氣有些不耐:“我還能把你摔了?”
他淺色的瞳孔陽光下透亮,光滑而乾燥的質感。從前是密不透風的冰層,現在卻有些像這湖了,因為裡麵有了流動的波光,晃一下,又一下。
蘇傾不知道他在身後做什麼,直到他拉過她的手,把冰涼的鐲子套在她腕上了,她才不念了,低頭怔怔地看著那隻鐲子,兩隻鸞鳥擺尾,銜著一顆圓潤珍珠。六年前楊記首飾鋪的款,花了他一塊大洋,舞會上她戴過幾個時辰,最後讓她卸在他的書桌上。
她看著那顆珍珠,好像看到一顆千錘百煉不肯言語的小石子。這顆小石子,是不是鳥吐出的心臟?
“賈三不是說,這是借我戴著的?”
他聞言怔了一下,無聲笑道:“好,那就算借你戴的。”
葉芩緩緩轉著那隻鐲子,蹭得她的手腕發癢,“是借的,所以珍惜些,不許丟了。”
賈三已從遠處來了,陽光太烈了,他拿手遮著,愁眉苦臉地踩過溪中小石頭,站崗的人見了他,紛紛閃避。林先生已至旻鎮,他們得回灰房子裡梳洗準備,興許許久都不能到這湖邊來了。
賈三一來,就是來叫他們走,刺眼的光線裡,蘇傾絨絨的頭發搭在耳側,側過臉問他:“借到什麼時候?”
葉芩仰頭,極淡地看著她:“借到我死。”
在他還不是將軍,甚至不能像人一樣利落行走的時候,躲在陰影中的五少爺,坐在房裡的水泥地板上,拿一張大紅紙一字一頓給她寫聘書的時候,就已想好拿什麼給她做聘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