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宴反手按著衣領, 怕裡麵的模樣嚇著了她:“閉上眼睛看。”
蘇傾卻微微睜大了眼:“閉著眼睛, 怎麼看。”她默了一下, 覆上他的手指, 想將他的手指硬掰開, “大人給我看了, 我便也給你看就是。”
空氣靜默了片刻, 明宴睨著她:“你說的。”
他的手指挪開,寬了衣袍, 大司空瞧著偏瘦,身體卻絕不羸弱, 陳年舊傷留下淡淡疤痕,密布於硬邦邦的肌肉表麵。他垂著眼, 蒼白的臉上, 是鼻梁的陰影、睫毛的陰影。
蘇傾將帕子擰得剛剛好, 小心地擦去血汙,血絲在水裡漾開。
最早的時候, 他換藥都是西風幾個來的, 小崽子們下手沒個輕重,他擰眉忍著,沉著臉不作聲,他們便從不知道。
那時候做十二衛都統,受傷的機會不多。隻有五年前那一次, 他深夜從王宮返還, 身上與劍上都披著夜露。
燭光搖曳著, 北風和南風正盤腿坐在一處鬥小木劍,他記得還算清楚,那時蘇傾坐在塌上對著光緊趕慢趕地納鞋底,一張小臉繃得認真嚴肅,鴉翅般的睫毛安靜地垂著,偶爾才顫動一下。
他將北風和南風煩躁地拂到一邊。北風的鼻子小狗似的抽動著:“大人身上有血腥味兒。”
納鞋底的女孩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抬起一雙烏黑的眼。
南風問:“大人又受傷啦?”
明宴很渴,呷一口茶,茶是燙的,他停一停,又喝一口,語氣越發不耐:“打了一架。”
男孩子們對這樣的事最有興趣:“怎麼打的,跟誰打的呀。”
他不作聲。腦袋裡漲漲的,仿佛還盤旋著王宮大殿上的劍嘯,十二衛一隻三十人的小隊,直到後半夜才殺出一條血路來,到了最後,他持劍的腕子都麻了,變成一隻野獸,殺人像是砍菜切瓜。
“大人,告訴我嘛!”
“告訴我嘛!”
他的目光茫然落在兩張小臉上,他們根本不知道,天地差點就要改換了。他沒辦法說,不知同誰說。
他那時也不知道,護著幼太子上龍椅那隨手一拎,會讓他明宴的名字永遠留在史書上,以至改寫了整個南國命運。
那一夜,他隻是覺得煩躁頭暈。
“你們先回去吧。”一向沉默的蘇傾忽然說話了,還是那柔柔的腔調,“讓大人歇一歇。”
她跳下榻,接過他手上空杯,替他添了一杯水溫正好的水。
南風不高興了:“你這丫頭,憑什麼我們回去你不回去?”
北風急著聽打架的詳情,也跟著起哄,他看著蘇傾漲紅了臉,似乎頭一次有些生氣似的拉住他們的衣服角,把他們從塌上扯下來,頂牛似的用力推到了門外,把門關上了。
南風在門外敲門:“死丫頭,你有種……”
蘇傾的背緊緊靠著門,門被頂弄得一下一下的,她單薄的身子也跟著顫抖,她守著門,遠遠地同他對視了。
屋裡霎時清淨下來,她睜著那雙烏黑漂亮的眼睛,很輕地問:“大人需要換藥嗎?”
那一夜,頭一次由蘇傾給他換藥。
她剛滿十二歲,個頭才剛過他的腰,那雙眼睛裡的靈,卻已能無聲地同他對話,理解他全部已說或未說的心事。
他害怕這雙眼睛,心底卻又戰栗著興奮,抑或渴望。
解開衣服時他也不情不願,冷眼道:“出去隨便換個人進來吧,仔細嚇著。”
蘇傾把頭搖得似撥浪鼓:“我會是全府最小心的,一定不讓大人痛。”
他嗤笑一聲:“你試試?”
蘇傾點一下頭。沾濕的帕子輕輕地蓋在他傷口周圍,羽毛劃過似的癢。
原來由女孩子換藥,果真是一點兒不痛的。
“知道今天發生什麼事了嗎?”他闔著眼睛問,蘇傾的聲音就那樣輕輕地響著,呼吸落在他胸前:“不知道。”
他低低冷笑,恐嚇,賣弄,抑或有彆的什麼:“宮傾了。”
蘇傾默然半晌:“噢。”
她清理得極認真,說話的時候就像分不出神,他便不再同她說話了。左右她還不懂。
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倦意便上了頭,屋子裡靜得隻有燭火燃燒時偶有的劈啪聲,她似乎在端詳他的傷口,良久才極小聲地說:“大人疼麼?”
她知道宮傾的。
天地改換,人命如螻蟻。明宴胸前的紗布,早讓血就浸透了,拿下的時候濕漉漉,她的手指尖都麻了。
他聽到了這輕輕一聲,眼睛閉著沒作聲,驀然感到一滴水落在傷口,沿著紋理蔓延開刺痛。
他睜開眼,看見她正驚惶地拭去臉上的淚痕,望著指尖發呆,似乎自己也詫異得很,又咬唇望望他的傷口,帕子絞在手指上,怕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怎麼回事?”他驟然開口,聲線是冷的,蘇傾忙道,“對不起,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