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北有戰亂,南有水患,國庫空虛,地方貪腐,”裴文宣說起當年得事,語調裡帶了幾分冷,“我隨陛下北征南巡,殿下,您是沒看到那場景。戰場之上,橫屍遍野,災荒之處,易子相食。而華京載歌載舞,天上地獄,不過如此。陛下天性仁善,回來之後,就定下計劃,試圖改製。”
“可你們太急了。”李蓉聲音平穩,“川兒年紀太小,他不明白,一個國家就像一艘大船,你得慢慢走,帝王手中方向隨便一指,下麵碾壓的,就是萬千百姓。川兒的政令我知道,我明白他的意思,可不是他給一個好的政令,就能好好執行。”
“但在陛下眼中,他心沒錯,政令也沒錯,錯的隻是那些不執行的世家官員。所以世家和他矛盾越發尖銳,而夾在中間的,就是上官雅。上官雅是陛下表姐,陛下心裡多少對她還有著幾分情誼,可他克製不住自己內心對世家的厭惡,陛下和我說,他每次進未央宮,看見上官雅穿金戴銀的打扮,他就會想起那些吃不飽的百姓。”
“而上官雅隻當是自己比不過秦真真,她越發打扮,越溫柔體貼,陛下越是厭惡。到後來,陛下與秦真真感情漸篤,他甚至無法和她同房,陛下和我說,每次和她同房的時候,他就覺得惡心。他惡心自己,他不喜歡上官雅,也覺得自己背叛了愛人。所以見到上官雅的時候,他甚至沒辦法產生任何衝動。”
“上官雅不受寵愛,上官家自然著急,不斷給上官雅施壓,讓她努力一點,爭取生出嫡長子。她走投無路,就來找你,請你幫她。”
“我記得,”李蓉垂著眼眸,“我聽說川兒在中宮隻是睡一覺就走了,我便去罵了他。他那時候政令推得太急,上官家是他的根,他若是連上官家都斬了,我怕他出事。”
“你開口說他,他也愧疚,他心裡知道,上官家扶持他上位,為的就是個太子,上官雅也無辜,所以陛下後來就用藥,每次去見上官雅,他都提前吃藥,回來後就開始嘔吐不止。”
李蓉聽到這話,愣愣回頭,看著裴文宣:“上官雅知道嗎?”
裴文宣沉吟片刻後,點頭道:“應當是知道的。其實上官雅自己,也是用藥的。”
李蓉說不出話來,那一瞬間,她突然感受到了一種巨大的可悲。
上官雅是何等驕傲之人,卻被困在這深宮裡,像一個牲口一樣,就為生一個太子。還要麵對丈夫必須用藥才能碰她、碰完之後偷偷嘔吐的事實,沉默不言。
不相愛到幾乎互相憎惡的兩個人,偏生要為了一個孩子,在華床錦被之上做著苟且之事。
而這樣的秘密,誰都不知道,隻能他們兩個人自己吞咽,隱藏。
李蓉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涼,裴文宣抱著她,親了親她:“彆難過,都上一世的事兒了,如今上官雅不還沒入宮嗎?”
“後來呢?”
“後來,陛下終於發現上官雅也用藥,他意識到這是兩個人的死局。陛下下定決心,喝了酒,去了中宮,找到上官雅,同她商議,她當她的皇後,她要的權勢他都可以給她,他們兩個人,不要再裝了。”
“可上官雅沒孩子,對於上官雅而言,這怎麼可能容忍?她拋卻了自己,拋卻了本該有的愛情,來到這深宮裡,不是為了聽陛下天真和她說各自安好的。更不是為了進宮來成全陛下。上官雅那晚哭得很厲害,她問陛下,憑什麼她要在被埋在這宮裡,陛下卻可以任性而活?”
“陛下問她要什麼,她說她要一個孩子。陛下本來答應她,他們兩一起喝了藥,脫了衣服,上了床。可是當陛下碰她時候,陛下還是忍不住,跑了出來。”
“我聽上官雅的宮人說,那晚上上官雅一直在乾嘔,一麵乾嘔,一麵哭。等第二日,上官雅主動找到陛下,和他求和,她表現得很善解人意,也很可憐,陛下便許諾她,無論如何,她都會是皇後。”
“三日後,秦真真被查出有孕,當天晚上,上官雅就從宮中傳信給上官家,說陛下已經下定決心不會再碰後宮裡除了秦妃以外的任何人,她需要一個男人,誰都可以,她要一個孩子。”
蘇容卿這話說出來,蘇容華握著茶碗的手輕輕打著顫,他努力讓讓自己平靜一些,可他卻還是覺得疼。
如今尚且如此,他根本不能想象,若此事當真,那個時候的他,應當痛苦到怎樣的程度。
“那時候大哥你本來又打算離開,結果上官氏找到了父親。混淆皇室血脈,這件事,上官氏一族不敢做。可如果眼睜睜看著秦真真的孩子繼位,那就意味著,秦家,一個徹徹底底支持著陛下變革的寒族中,要出現一個太子。”
“上官氏希望用這個孩子和蘇氏結盟,上官氏與蘇氏血脈生下的孩子,未來由兩族共同輔佐。當時朝廷對陛下極度不滿,父親對李川的行徑十分不讚同,兩族秘密商議很久,終於定了下來,讓你去。你本要走了,你都和我說了,這次出行,不會再回來。結果當上官雅放在你麵前時,你想了一夜,終於還是留下。”
留下,就等於和那個人一起,沉淪於深宮。
不會再有她說的遠方,也不會再有她說的自由與美好。
可他還是甘願留下,於是在兩家人安排之下,宮廷之中,上官雅等待著那個陌生的男人步入宮中,像李川一樣羞辱她時。
她看到的,是她年少時最好的美夢,踏月而來。
他跪在她麵前,仰頭看她:“見過娘娘。”
上官雅看著這個遙遠又熟悉的人,好久後,沙啞出聲:“你來做什麼?”
“陪著你。”
陪她一起墮入地獄,陪她一起共赴黃泉。
上官雅眼淚撲簌而落,她可以接受任何人,卻不能接受他,她顫抖出聲:“你走吧,我不要你。”
“可你沒得選,”蘇容華執起她的手背,親吻上她的手背,“我也無路可退。”
從他入宮那一刻,他就是她的陪葬。
於是他們在暗夜糾纏,那天晚上,是上官雅一生最美好的夢境,它充斥著愧疚和罪孽,卻是她人生裡唯一能夠逃避的港灣。
“兩個月後,上官雅被診出有孕。蘇容華參與科舉,成為當年榜眼入仕。這個孩子時間太尷尬,其實倒現在,我都不知道,這個孩子倒是誰的。”
“川兒知道嗎?”李蓉蜷著自己,聲音很輕,裴文宣搖頭,“當時陛下甚至都不知道上官雅蘇容華私通之時。那時候是德旭三年,陛下已經培植了一批自己的人。寒門之人見陛下寵愛秦真真,秦真真還懷著孩子時,便在民間散播謠言,偽造神跡。等孩子出生之後,甚至有寒門官員上書,說這個孩子乃長子,應當立為太子。”
“他們這是在逼死秦真真。”
“寒門諸多官員都是清貧之身,家中從未有參與過朝政的長輩,又怎知這些彎彎道道?陛下其實知道秦真真危險,而秦真真為表明自己和孩子無意於皇位,自己親自上書請奏,要立李信為太子。其實當時陛下已經準備立李信為太子了,但民間謠言已經四起,那年剛好有一隻怪鳥落到了護國寺門口,大家都說這隻怪鳥是鳳凰,是廢後之兆。”
“世家忍不住了。”
“於是蘇容華親自出手,”李蓉靠在裴文宣身上,“毒殺了秦真真。”
“你本是想毒殺李平的,”蘇容卿看著麵前神色有些渙散的蘇容華,“但秦真真日夜護著李平,與李平同吃同住,每一口水,每一口藥,每一口飯,她都先嘗過。於是她先中毒,保下了李平。”
“秦真真死後,陛下性情大變,他也不在意什麼戰亂,什麼百姓,什麼公正,他隻是想推翻世家。那些年大夏風雨飄搖,四處烽火,他重用寒門,濫殺世家,寒門選□□的人,又多酷吏貪官,上上下下,民不聊生。蘇氏費儘心機,上勸君主,下撫百姓,散財無數賑災救民,耗兵耗糧鎮壓反叛。其實回頭想,這些都是他故意的,他就是用這一次次的叛亂,消耗世家實力。”
“德旭五年,他為了收兵於手中,誣陷肅王謀反,你身為肅王當年老師,站出來為肅王說話,他便以你通敵的罪名,將蘇氏上下下獄。那時我尚不知你與上官雅私通之事,隻覺冤枉,平樂公主知我蘇氏蒙冤,試圖救我們,最後他保下蘇氏,但李川,給我蘇氏男兒,都上宮刑。”
蘇容華瞳孔皺縮,他捏緊拳頭:“宮刑?”
“我蘇氏怎堪受如此羞辱?皆自儘於牢獄之中。我心中含恨,願作惡鬼,留於此世。於是我苟且偷生,承蒙平樂殿下搭救,活了下來。”
“秦真真死後,陛下心裡最後一點對世家的容忍都消失了。”
裴文宣說著上一世好友的過去,神色裡帶了幾分悲憫:“他為秦真真守靈時,世家朝臣就跪在外麵,逼他冊封李信為太子,陛下那天就和我說,與惡鬼糾纏,隻有化身成鬼,才有贏的機會。然後他就走出去,冊封李信為太子。”
“世家以為,這是陛下的妥協,接著陛下就成了一個暴戾之君,他喜怒無常,苛捐重稅,重用寒門,濫殺世家。他用收稅的錢養秦臨的兵,用寒門酷吏威嚇世家,又親近上官氏,好似極其喜愛李信,讓上官氏成為他的護身符。”
“於是地方世家叛亂,上官氏幫忙鎮壓,而如蘇氏這樣的大族,素有仁訓,天下動蕩,他們隻能出兵出錢。此消彼長,陛下終於有了自己的權力。而我一路追查,也找到了秦真真之死的真凶。”
“德旭七年,我將秦真真之死的前因後果交給陛下,陛下囚禁太後,殺上官旭,夷上官家半族。他本來要殺了李信,廢了上官雅,可上官雅咬死這個孩子是陛下的,主動提出要滴血認親,陛下滴血認親試過,血的確相融。上官雅哭著求陛下,說陛下說過不會廢她。而後太後自儘於冷宮,求陛下放上官雅和李信一條生路。陛下為親情所困,終究沒有殺她。”
“母後……”李蓉唇輕輕打顫,“是自儘的。”
裴文宣不說話,他沉默許久:“德旭八年,陛下整兵欲北伐,蘇氏執意阻撓,說國庫空虛,連年征戰,大夏耗不起了。可他們不明白,陛下不是要北伐,陛下要的是他們手中的兵權,他要耗死世家。於是他故意陷害肅王,說肅王謀反,要求蘇氏出兵,蘇容華站出來否認肅王謀反之事,陛下以通敵的罪名將蘇氏下獄。陛下當時是真的想殺了他們,但殿下求請,陛下最後為作羞辱,便給蘇氏全族用了宮刑。”
“蘇容華不堪受辱,死在獄中,我和陛下去的時候,發現他手裡拿著一根玉簪。陛下取走了他手中的玉簪,當天晚上就去找了上官雅,他很詳細和上官雅描述了蘇容華是怎麼死的,等把玉簪遞給上官雅的時候,上官雅突然很尖銳就叫了。”
“上官雅痛哭著尖叫,陛下拍腿大笑,我就站在外麵,我覺得荒唐,也覺得可悲,其實那個時候,我特彆想殿下。殿下像整個宮廷裡,唯一一盞明燈,所有的燈都會滅,唯有殿下,永遠執劍往前。”
“那時候,川兒想廢了上官雅了吧?”
李蓉環抱著自己:“隻是上官雅聯合了世家,蘇氏為天下心中仁義之族,川兒如此栽贓陷害,哪怕事出有因,於天下人心中也是不服。連年征戰,百姓早已受不了了,世家的忍耐也到了極限,就我所知,那時候意圖謀反的世家,不下二十族。”
“是。”裴文宣應聲,“殿下與這些世家,不也聯手了嗎?”
“我要是不接了世家這個盤子,就會有其他人接手,到時候,我怕川兒連活路都沒有。”
“陛下也明白,”裴文宣“所以陛下逼死蘇氏,北伐完成之後,便提出修仙問道,不是真的報完仇就心願已了,而是他知道,大夏不再需要他這個暴君,大夏修生養息的時候到了。”
“這八年,寒族已起,世族敗落,世家如今是強弩之末,他不能把人逼死,否則就是玉石俱焚,魚死網破。所以他選擇修仙問道,讓殿下成為鎮國長公主,代表聖意監國。而上官雅,他動不了,也不敢動。隻能另外謀劃時機,再做決定。”
“我為寒族之首,殿下是為世家代表,你我互相製衡,又為同盟,大夏剩下的二十二年,修生養息,終於再迎盛世。”
“可二十二年,”
李蓉抬眼,看向裴文宣。
“可二十二年,”
另一邊,蘇容卿看著眼前的蘇容華,苦澀笑起來。
兩人在不同的空間裡,一起感歎出聲:“太長了。”
長到讓人麵目全非,讓人忘記最初的模樣,讓人看不到前路,也忘記了歸途。
於是執劍者茫然四顧,胡亂揮砍,傷人傷己。
為鬼者沉淪地獄,不擇手段,錯殺所愛。
誰記得北伐改製之初心,誰記得阻撓暴君之目的。
誰記得,宮廷之中,許諾北伐,為的是誰。
更不記得,長廊之下,對君許諾那一句,結草銜環,永世不負。
徒留兩個身影,在這泥塘之中,隔著時光的紗幔,各執長劍,互為明燈,擦肩而過。
而今命運巨輪再一次轉動,再到抉擇的時刻。
裴文宣靜靜看著李蓉:“殿下,往事已知,青州,還回嗎?”
蘇容卿將最後一杯茶水倒入茶碗,抬頭看向蘇容華:“大哥,故事已儘,華京,你還留嗎?”
李川看著宮門一層一層打開,大殿之上,朱雀銜珠青銅立式宮燈兩排往大殿高處而去,大殿儘頭的金座上,李明身著玄色帝服,頭頂十二旒冕冠,相似但更為蒼老的麵容,注視著宮門前那個目光明亮又冷漠的少年,靜靜觀望著他,蒼老之聲:“太子。”
李明眼中帶著悲憫:“你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