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刃再次往前一削,一撮黑漆漆的長發落在謝雲佑掌心,他眉目含笑,如同一尊鬼魅在雨中笑得輕狂,“都說身體膚發受之父母,江夫人,今日雲佑將此物還給你。”
謝雲佑雙手將那撮黑發奉上,喬芝韻跟泥塑一般立在那裡,所有淚痕都僵在臉上,麵色蒼白看著兒子。
謝雲佑見她不動,將那撮秀發往她跟前一拋,隨後頭也不回大步離開。
明夫人見狀二話不說將油紙傘一扔,上前替謝雲佑挽發。
謝雲佑看著另一個溫柔嫻靜的母親,朝她喚一聲,“娘,咱們回去。”
這一聲“娘....”叫的明夫人猝不及防,
她張著嘴愣了片刻,秀美的麵頰悄然爬上些許紅暈,有些手足無措,見謝雲佑眉眼露出張揚的笑,又忍住抽泣,頷首道,“好孩子,咱們回去。”她撿起碎了的玉冠,牽著謝雲佑上了馬車。
雨越下越大。
喬芝韻看著滿地的碎發與遠處模糊的身影,在雨中佇立良久。
*
王家人在長春宮用了晚膳方出宮,出宮路上珂姐兒就睡著了,幸在王書淮在場,一路將她抱在懷裡,雨已停歇,路麵還濕漉漉的,以防謝雲初打滑,王書琴和王怡寧一左一右攙著她走。
府上丫鬟乳娘都侯在東華門外,見王書淮抱著孩子出來,乳娘立即接過來坐在後麵的馬車,王書淮攙著謝雲初上了馬車,隨後順著一道坐了下來。
“雲初,我再過幾日又要去一趟金陵。”王書淮如尋常那般眉目溫和與她說話,念著謝雲初乏累,他將軟塌讓給她,自個兒坐在下方錦杌,這麼說話時,眼神平視謝雲初。
這一聲“雲初”,聽得謝雲初略有些不自在,冥冥中也感覺到他一些變化,過去丈夫麵上溫和,骨子裡卻始終有一種高高在上的疏離感,如今那股疏離感消失,眉目裡溫煦是自然而然散發出來的。
謝雲初也神色如常回道,“大概去多久,我好替你備衣裳。”
王書淮雙手搭在膝蓋,語氣平和,“大約要數月,總歸在孩子出生時回來。”他說話間瞄了一眼謝雲初小腹,袍子寬鬆,他什麼都瞥不見。
謝雲初聞言不知怎麼接話,她眉目垂下來。
馬車陷入安靜。
謝雲初把玩著新做的指環,王書淮看著她,他還沒想到好法子哄她歡心,隻想著力所能及做一些事。
“我聽說長公主給了你兩個莊子,一個在通州,一個在江南,還有那個綢緞莊的事,我這次去江南,便順帶幫著你把這些事都料理好。”
謝雲初怔愣地看著他。
王書淮對上她審視的目光,理所當然道,“這些產業將來不也是咱們孩子的,我也當出一份力。”他生怕謝雲初拒絕。
謝雲初想了想,覺得他言之有理,“二爺能幫忙是最好,我手裡正沒可靠的人手,二爺準備帶誰去?”
“明闌吧,他辦事利索,為人可靠。”
謝雲初也覺得明闌不錯,“隻是他是太太的人。”
王書淮明銳的視線遞了過來,“你確定他是太太的人?”
謝雲初哽住,不得不說王書淮真要上心,就沒有他辦不好的事,薑氏那個糊塗腦子又如何是王書淮的對手,王書淮彆說勾勾手指怕是一個眼神過去,明嬤嬤與明管事夫婦就知道該聽誰的。
倘若前世他分一絲神在後宅,她也不必過得那麼苦。
“二爺既然擔下這份責任,那以後我隻管收銀子。”
“好。”他語氣微鬆。
謝雲初又想起江南商貿繁榮,忍不住問王書淮,“二爺有沒有想自個兒在江南置辦些產業。”
王書淮搖頭,“我沒有那個功夫...”
王書淮是三品朝官,手中的事還忙不過來,哪有功夫去折騰彆的。
他是濟世的能臣,著眼的是朝局與江山社稷,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
兩日後,王書淮尋來了兩株紫皮石斛,他尋了太醫院的範太醫,讓他做成一些藥丸給謝雲初補身子,範太醫又加了幾味營養保胎的藥,一並給了謝雲初。
謝雲初不知這裡頭有王書淮的功勞,王書淮也沒打算告訴她。
走的那一日,王書淮來後院看孩子,謝雲初忙著算賬,對他也一如既往,用過午膳,下午王書淮便乘船離京。
王書淮離開第二日,宮裡便給王書儀賜婚了。
原來那日皇後在壽宴上看上了王書儀,想替自己母族搭上王書淮這位新貴。
一邊是當朝第一國公府,一邊是皇後母族勳陽侯府,勉強算旗鼓相當。
王書琴和王書雅紛紛擔心她,私下姐妹們聚在一處說話時,便問她,
“你與劉卓怎麼辦?”
“哦,對,現在應該叫沈卓了。”
王書儀倒是看得很開,“能怎麼辦,雖然他對我很好,我也對他也有幾分喜歡,但這份喜歡還不足以讓我為了他拋棄門第觀念。”
這婚姻大事上,王書儀一向有自己的主意。
“他前不久給我送信,說是回明州老家,打算科考,他還不知何年何月考上呢,我等他嗎?即便我等他,熟知他會不會變心?我賭不起,我看這勳陽侯府便不錯,至少是個勳貴門第,情意相投,門第體麵,我總該要一樣吧,我選後者。”
王書儀自從在蕭懷瑾身上吃了虧後,再也不輕易交付感情。
王書琴很是認同,“你能這麼想,我們也放心了。”
王書雅在一旁接話,“我聽說劉大人不打算再娶,說是就守著女兒劉香過日子。”
“好好的一門新貴啊。”三人均歎息。
王書琴原先跟沈香....也就是劉香彆過苗頭,每每玲瓏繡出新款,劉香便與她搶,後來得知玲瓏繡是自家嫂嫂的產業,王書琴便處處讓著劉香,二人也算不打不相識,如今也稱得上半個姐妹。
四月初一,勳陽侯夫人帶著媒人親自上門提親,上午交換庚帖,下午便商議聘禮和嫁妝的事。
勳陽侯夫人是個厲害的,言辭間試探薑氏,
“二太太膝下就這麼一個獨女,想必平日也是寵著的。”
這麼說無非是暗示薑氏多給些嫁妝。
薑氏撩著眉眼瞅她,那勳陽侯夫人生得富態模樣,三分算計,四分刁鑽全寫在那眉眼裡,薑氏對這樣的親家不喜,
“自然是寵著的,不過寵歸寵,我們王家也有家規,不能逾越了去。”
勳陽侯夫人聽到這,笑容微微淡了下來。
她就一個兒子,家裡爵位產業都是兒子的,她不想吃虧,自然盼著對方多給點嫁妝。
但薑氏前頭有三個兒子,個個已成婚生子,她擔心薑氏沒多少體己給女兒。
既然是聖上賜婚,誰也沒比誰差,便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
勳陽侯夫人朝媒人使眼色,媒人便笑吟吟道,
“我們看了日子,五月十二來下聘,二太太以為如何?”
“既然是欽天監看得日子,自然是好的。”
媒人又道,“是這樣的,既然是過了官媒,我們少不得按照規矩辦事,楊家送聘禮單子時,咱們也得看看嫁妝單子,不知道二太太可有個成算?”
薑氏淡聲道,“我們給多少嫁妝,要看對方給多少聘禮。”
勳陽侯夫人親自上陣,“敢問二太太,這些聘禮是放在嫁妝裡頭一並捎回呢,還是留下一部分?”
薑氏覺得這個勳陽侯夫人仗著是皇後弟媳,頗有些狗眼看人低,二房雖不是長公主親生,卻也不至於比勳陽侯府弱了去,
“我們家隻盼姑娘過得好,哪裡學那點眼皮子淺的人家克扣聘禮?你們給多少聘禮我們都帶回去。”
勳陽侯夫人一聽滿意了,她把嫁妝單子掏出來遞給媒人,媒人接過又給薑氏過目,薑氏瞥了一眼,頓感頭疼。
三太太瞥了一眼勳陽侯夫人袖下,猜到她備了兩張禮單,若是捎回自然是厚聘,若是不捎回那便是薄聘,算盤打得精細,這位親家可不是好對付的,就不知道二嫂能否應付過來。
一般來說,嫁妝得跟聘禮匹配,勳陽侯夫人給的這份聘禮不俗,若是叫薑氏對照著準備嫁妝,她真心要剜肉。
侯夫人一眼看出薑氏底細,將茶盞擱下,“那聘禮單子咱們便先放在太太這裡,等回頭吉時到,咱們再來下聘。”
說完便是打算走。
“等等!”薑氏不能看著侯夫人這般強勢,自然也打算敲打敲打她,她捏著聘禮單子道,“聽聞府上還有一位庶出的大少爺,自小跟著侯爺在邊關曆練,武藝出眾,就不知道這爵位真的能落在咱們哥兒身上嗎?”
勳陽侯夫人笑道,“皇後娘娘早發過話,爵位是咱們鈞哥兒的。”
然後薑氏問,“夫人這份聘禮單子問過侯爺了嗎?”
勳陽侯夫人麵色一僵,她雖隻有一個兒子,卻還有不少庶出子女,侯夫人何嘗不是逮著這個機會給兒子大肆準備聘禮,以圖將這些產業攢到自己兒子名下,總歸這些聘禮最後又能回來,何樂而不為呢。
薑氏這麼一問,勳陽侯夫人心中不由打鼓,她語氣軟和下來,
“太太,我就這麼一個兒子,將來也就儀兒一個媳婦,什麼都是他們的,這樣吧,太太的嫁妝看著少兩成也是行的。”
薑氏將單子接了下來。
她倒是不怕給女兒備嫁妝,隻怕東西進了侯府被這位侯夫人與那女婿吞沒了,女兒性子天真未必是對手,
自己當婆婆的時候拿鼻孔看人,如今也輪到她被對方挑挑揀揀,雖說這侯夫人話說得敞亮,還不知五月十二聘禮能否如實送來,這一夜竟也愁得落不著覺。
話說王書淮嘴裡告訴謝雲初等她生產再回,實則出去一月,便尋著借口回了一趟京。
這一日夜恰恰是羽林衛與虎賁衛換防,王書淮在城門口遇見了高詹。
高詹二話不說拉著他在城垛下休憩,看著他風塵仆仆,立即遞上一口小酒,
“這是你小姑姑親自釀的梅子酒,你嘗一嘗。”
王書淮聞言眼神數變,吃驚地看著高詹,
“你何時進的郡主府?”
才一月,高詹便得了小姑姑準許,能出入郡主府了?
高詹得以洋洋告訴他,“就在三日前,你小姑姑終於開門讓我進去坐了一會兒,這酒是臨走時捎帶出來的,我平日舍不得喝,這是你來了才分你一口。”
王書淮不無羨慕,“你如何辦到的?”
高詹神神秘秘道,“死皮賴臉!”
“從你小姑姑回郡主府,我隻要下衙便守在門口,不是給孩子捎零嘴便是給她買她幼時愛吃的荷葉包雞,我好歹一羽林衛副指揮使,整日在她門前晃蕩算什麼事,她看不下去便許我進去喝了一盞茶。”
王書淮聞言,露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