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趕上船的社員也要去次河口藥圃抓藥, 聽說他們是楊樹灣的赤腳醫生,過去求教如何種植草藥的;他立刻自告奮勇幫忙當向導。
一路上,他盯著餘秋跟何東勝問不停,這個草是什麼, 那個花又有什麼用, 還細細地打聽收購價格。
餘秋感覺自己成了大學時隔壁宿舍學園林的妹子, 誰在路上看到棵草, 都要拍照求問種類。
可惜她一個都不知道。
何東勝倒是好脾氣, 不僅每種草藥都說了名字, 連藥性跟用途也一並講了。餘秋看那村民慌不迭挖藥, 連趕路都顧不上, 不由得催促:“我們快點兒吧。萬一去遲了人家關門,你連藥都抓不到了。”
村民卻舍不得放棄難得掙外快的機會。對於現在的農人來說, 挖草藥賣錢是為數不多正大光明掙錢的手段, 可除非有人帶, 否則一般人根本辨不清草藥的種類。
他揮揮手:“不慌, 次河口晚上也有人在。”
餘秋在心裡頭翻白眼, 你不慌我們慌啊。
何東勝笑著勸阻那村民:“你也彆挖了,到底收不收還不一定呢。咱們去了次河口,問問藥圃的人, 人家肯定清楚行情。”
村民這才悻悻地鬆了手上挖藥的石頭。
三人在茂密的樹林中穿行, 越過一個小山頭。餘秋正琢磨著要不要去溪流邊洗把臉,前頭響起敲銅鑼的聲音。
她疑惑地抬起眼,見到何東勝也滿臉疑惑。現在雖然各地大忙結束, 但因為天熱,各個公社即使有慶祝活動也集中在太陽下山以後。
帶路的村民好奇地伸長了脖子,嘴裡頭發出“啊啊”的聲音,麵上肌肉抽動幾下,擰成了個奇怪的神色,又是鄙夷又是興奮的模樣:“呀呀呀,抓小偷咯。”
餘秋這時也看清楚聲音的來源,與其說是抓小偷,不如說是抓到了小偷遊街。
從山口村落走出來的隊伍長長的,足有四五十人。最前頭讓押著走的是個三十歲上下的婦女,兩隻胳膊被反過來綁在後腰,脖子上掛著個大大的牌匾,上頭的“賊”字墨汁飽滿,幾乎要往下滴。押解她的人往前推一下,那牌匾就晃一下,墨汁沒滴下來,彎下來的是她的脊背。
旁邊的人敲著鑼催促,大聲叫喊:“快出聲,彆裝啞巴!”
掛著牌匾的女人木著張臉喊:“我是小偷,我手臟心爛,不要學我。”
銅鑼一聲接著一聲,吵得餘秋感覺耳朵都要聾了。她疑惑地問何東勝:“她偷什麼了?”
大熱的天拖著人出來遊.行,這幫人真不怕自己曬出個好歹來。
綴在隊伍尾巴後麵有個拿蜘蛛網黏知了猴的小孩扭過頭,大聲宣布:“她偷生產隊的糧食,破壞革命生產。撿了的稻穗竟然不交生產隊,還偷生產隊的菜籽餅。那是喂公家豬的,她也配吃?”
說完最後一個字,小孩狠狠朝地上吐了口濃痰,表達自己對於走資派小偷的不屑。
銅鑼聲震耳欲聾,就跟電閃雷鳴,烏雲壓城,立刻就要暴雨傾瀉一樣。
遊街的隊伍漸漸遠去,餘秋突兀地冒了一聲:“這孩子有兒童性鼻炎。不知道以後能不能帶好。”
給他們帶路的村民立刻拍大腿,豎起大拇指表達自己的肯定:“你這個大夫不錯,很有兩把刷子。”
餘秋一點兒也不想在這裡待下去。
比日頭更毒的是有些人的心。
她看到了那個被劈鬥的婦女的手,三十歲上下的臉,五十多歲的手,這不像是個好逸惡勞的人。
撿稻穗,偷偷拿了油菜籽餅,這種所謂的偷盜在農村隨處可見。真正高潔不知變通的人,在這個時代隻能活活餓死。
領路的村民縮回了脖子,嘀咕了一句:“他們隊太上進,好表現,八十斤也敢報一百斤的產量。”
領導對上不對下,手下人就隻能倒了八輩子血黴。多少先進積極分子就是踩著人家的血往前走的。
有了這麼樁事情打岔,原本積極挖藥材的村民也悶頭往前走路。他們繞過一條狹窄的山路又穿過片鬆樹林,終於到了山腳下。
山腳連著的還是河,大片野生的菱角連著藤漂在水麵上,被太陽照得閃閃發亮。
餘秋穿越前很喜歡吃菱角藤,切了小米椒加上蒜片一塊兒炒,配粥吃真是一絕。不過這菜尤其費油,沒油不好吃。楊樹灣人吃不起耗油菜,隻能采菱角,打了藤跟豬草一塊兒當豬飼料。
村民指著河對岸的紅磚房子道:“囔,次河口就在那邊。”
要是他們手上有船,直接撐船過去,估計要不了二十分鐘。可如果繞山路的話,這個距離跟花費時間就要翻幾倍。
何東勝眼睛亮,敏銳地瞅見了大柳樹底下停著條小船。
嚴格算起來,那橢圓形的木製品談不上是船,而是隻大澡盆,裡頭最多隻能坐兩三個人。但這也比靠著兩條腿走山路強。
何東勝過去想找船主打商量,借人家的小船撐過去,回頭再還人。
趁著農忙暫歇出來翻菱角的婦女連連擺手,脫了頭上戴著的草帽扇風搖頭:“不行,我們要打菱角,船讓不出來。”
她伸手往樹蔭下一指,果然還有好兩位婦女正在撈起來的菱角藤上拽紅菱。
何東勝還想勸她說他們會很快,那麵色黧黑的婦女突然間眉頭皺起來,露出個疑惑的神色:“招娣呢?”
蹲在地上摘菱角的婦女茫然地抬起頭:“她不是跟你一塊兒打菱角的嘛。”
“沒有啊,我怕她吃不消,讓她上來摘菱角來著。”
翻菱角的婦女們立刻慌了,嘴裡頭喊著“招娣”,拿長竹竿在水裡頭翻找。她們疑心同伴是掉進了水裡頭。
領頭的婦女更是喊:“招娣啊,你彆嚇唬嫂嫂,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你想想大毛跟三丫頭,你千萬不能想不開啊。掛個牌子而已,真要醜,醜的活不下去的人多的去。”
要是失足落水,人肯定會撲騰叫喊的。這兒靜悄悄的,就她們幾個人,不至於誰都聽不到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