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頭的人發著高燒,房間外頭來來往往的腳步聲不斷。
餘秋豎起耳朵傾聽,希冀可以獲得更多的訊息。
然而不知道是形勢太危急,還是她們已經變得更加謹慎,除了腳步聲以外,外頭居然沒有任何聲響,哦不,遠遠的有哭泣,有人在哭。
餘秋心急如焚,看著麵前的病人,她就知道這次瘧疾究竟有多凶猛,在她給人用了雙氫青蒿素之後,病人仍舊時不時發高燒。
當然,也可能是藥物用量不夠的緣故。
也許外麵的哭聲就是因為有人不行了。
餘秋拚命地敲著門,試圖引起看守的注意,然而來來往往的腳步聲綿綿不斷,卻沒有一雙腳停留在她的門前。
現在的一日三餐已經沒有人送到屋子裡頭,而是從旁邊的一個小隔窗裡頭直接推進來。
每次餘秋守在隔窗邊,拚命地想要引起對方的注意,最終卻無果。
當然,後來她才知道送飯的那個人幼年失聰,壓根聽不到任何聲音。她真是佩服看守所啊,果然聽不到外麵的世界就永遠受不了蠱惑。
門外的紛亂持續了一個星期後,大約是發病的人越來越多了,禮拜天的晚上,突然間有人將餘秋跟那個女病人拖出了房間,一路拽著往前走。
餘秋瞬間懷疑他們是要槍決了自己,將所有的患有瘧疾的人通通都槍斃了,這麼一來的話,就可以斬斷傳染源。
這種想法一浮上心頭,她就驚恐地大喊:“殺了我們是沒用的蚊子,除非你們能殺光蚊子,直接接觸是不會傳播瘧疾的,它必須得有媒介。”
可惜前頭的人走得飛快,兩人一組直接架著她跟病人走,根本沒有人理會她。
她就這樣被一路拖著,丟上了一輛大卡車。
等見到卡車上的人時,她才發現好像整個看守所的犯人都在這兒。
眾人俱是一張驚恐不安的臉,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麼命運。
有人捂著嘴痛哭起來,也有人在大聲地咒罵。狗日的,什麼貧下中農翻身做主,出了事還是得先宰她們。所有人害怕的都是同一件事,她們會被集中處理掉。
車子不知道開了多久,外麵的天似乎永遠都不會亮了。
餘秋的心被恐懼緊緊攥著。
她怕死,她真的非常害怕。在這個集體利益至上的時代,為了公眾的生命健康,犧牲一小波人也沒什麼大不了吧。
可是作為一小波人,他們又沒做錯什麼事,又憑什麼應該被犧牲呢?他們不想高尚,難道不可以嗎?
餘秋大喊大叫,試圖提醒前麵的司機:“我有藥,我可以救大家,你們不用處理掉我們。”
她相信聾子是沒有辦法當司機的,可是前頭駕駛座上的人大概連聾子都不如,因為駕駛室裡頭的人壓根沒有任何反應。
其他的病人也跟著鼓噪起來,拚命地喊:“對,小秋大夫有藥,她也得病了,可是她好了。不像你們的大兵,吃你們的藥根本沒用。”
餘秋驚訝:“有人死了嗎?”
“死了。”犯人們發出咒罵聲,“就是這群該死的大兵把瘟病帶過來的。不然,以前我們都沒事,怎麼就他們一來就有事了。”
餘秋現在也糊塗了,不知道那個傳染的源頭是不是自己。又或者先前這幫人當中就有人已經染上了瘧疾,不過一直處於潛伏期。
車上的人鼓噪得愈發厲害,大家開始跳起來,拚命地用身體衝撞車廂,眾誌成城,車子都要被大力給撞翻了。
“啪”的一聲脆響,仿佛是煙火衝上天,然而躁動中的眾人都嚇得停了下來。
這個時代的人,多多少少都聽過槍聲,因為當初舞逗最厲害的時候,學生都能抓著把槍在街上走,擦槍走火死掉的人命也不是一條兩條。
車上的人咽著唾沫,不敢再動彈。
卡車順利地繼續往前駛。大家都嚇壞了,車子停下來以後,直到有人拉開了車廂門,他們才敢確定目的地就是這裡。
夜色釅釅,如泡開的黑茶,今晚沒有星星也看不到月亮,這不是一個晴朗的夜晚。
前頭的路燈不知道是壞了還是壓根沒開,除了黑暗,她們居然什麼都看不到。
有人捂著臉開始嗚嗚地哭,然後跪在地上,也不管那些人看到看不到就拚命地磕頭,央求他們放過她。她上有老下有小,老母親臥病在床,家裡的孩子才丁點兒大。她不能死。
後麵的卡車也停下來了,看守所的管教們下了車,同樣是驚恐不安的臉。她們在大聲咒罵,她們不是犯人,不能這樣對待她們。
餘秋腦海中隻有一個迷迷糊糊的念頭。原來覆巢之下,豈有安卵是真的,假如要處決的話,他們所有人都不會被放過。
“你不能殺了我們。”餘秋的嗓子已經啞了,卻還是在大喊大叫,“你們既然沒有殺死蚊子,那就殺了我們也沒用。到時候蚊子還是會叮你們,我們死了你們就沒有藥可以治病了。”
旁邊的聲音又開始鼓噪,有人拽著餘秋的手,茫然地問:“姑娘,這是哪兒?”
“問個屁,你個傻子,老娘哪知道是哪兒?”女小偷下意識地咒罵著,嫌棄自己的同伴礙手礙腳。
旁邊人則喊起來:“傻子好了,哎,傻子好了!”
大卡車的車燈沒有關,成為了唯一的光亮來源。所有人都側目看過去,見到傻子茫然的模樣,又都齊齊捂住了嘴巴。
傻子好了,傻子原本癱著走不了路,現在傻子好好站在這兒,還在不停地問:“姑娘,咱們怎麼在這兒啊?”
立刻有人大喊起來:“看到沒有?這就是神醫。她連傻子都治得好,你們還怕治不了其他的嗎?”
餘秋同樣驚魂不定,她伸手去摸那個傻子,哦不,她們都管她叫3號的腦袋。
沒錯,還在發著燒,無論是氯喹還是那點兒雙氫青蒿素都不應該有這樣的效果。這可是神經性梅毒,治療的首選藥品是青黴素。
餘秋突然間反應過來,他知道是怎麼回事了,瘧疾對沒錯,在青黴素被發明之前20世紀初,曾經有一種療法作為當時的絕症神經性青黴素唯一有效的治療手段,那就是讓患者主動感染瘧原蟲。
1917年,奧地利醫生賈雷格用瘧原蟲治療因神經性梅毒病人,使他們有了不同程度的好轉,當然也有人在這過程中送了命。10年時間瘧原蟲治療神經性梅毒,傳遍整個西方世界,為此賈雷格獲得了1927年的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
不過後麵隨著青黴素的發現與推廣,更安全有效以及具有針對性的青黴素,取代了危機重重的瘧原蟲療法。
所以這個諾貝爾獎也被戲稱為史上最短命的諾貝爾獎,因為無論是獲獎前還是退出曆史舞台後,人們到今天都沒有搞清楚瘧原蟲對神經性梅毒的確切作用機理。
餘秋咽了口唾沫,她沒有說明事情的真相,她現在要的就是扯虎皮做大旗:“你們不是說我這個大夫什麼事情都不能做嗎?你們看看,我再看看她,我能治好我們,也同樣能治好你們。”
看守們躁動起來,如果能活下去,誰願意去死?她們大聲嚷嚷,要求立刻治病,否則這件事情沒完。
彆以為一槍崩了大家就了事,這件事情絕對不會輕易算了的。
全副武裝壓根看不清楚臉的人走到了餘秋跟前,一語不發。
“我有藥。”餘秋咽了口唾沫,“不過藥不在我身上。你們帶我們去紅星公社衛生院,我們的製藥廠生產這種藥。”
對方發出了意味不明的聲音,卻是直接伸手拖著她往前走。其他人都嚇壞了,全都跟了上去。現在的餘秋已經成了她們最後的希望。
如果這些人根本就不在乎,連餘秋都槍斃了的話,那麼她們就完全沒有活下來的機會了。
緊緊跟在這個小大夫身後,這樣就算那些人隻想留下她的性命,這個心軟的小大夫也會開口替她們求情的。
餘秋的胳膊被拽得生痛,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麼命運。她以為自己拋出的誘餌已經足夠誘人,然而對方就像機器一樣,完全沒有被觸動。
他們就不怕死嗎?隻要是人都可能生病,都可能會死啊,現在健康的人就可以對生病的人肆無忌憚嗎?誰能保證自己一輩子都不生病?等到把他們這些醫生都打死了之後,說不定真的天下太平了,大家集體等死。
可是無論她如何掙紮咆哮都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壓根就沒有人理睬她。
她被一路拖著進了一道門,都沒有看清楚建築物的模樣時,人已經被丟在了長椅上。
戴著帽子口罩的人見到了她,驚訝地喊了一聲:“小秋,你怎麼在這兒?”
餘秋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幾乎要被折磨到神經衰弱。此刻她頭昏眼花,凝神細瞧了半天,才辨認出對方的眼睛:“馬大夫,你怎麼在這裡?”
這是衛生防疫站的馬醫生,當初就是他下鄉教餘秋怎麼做楊樹灣的衛生防疫工作的。
馬大夫笑了起來:“我當然要在這裡,這就是我的工作呀。”
瘧疾屬於傳染病,而且是後果非常嚴重的傳染病。專業人士都知道患者需要隔離治療,並且做好防蚊滅蚊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