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秋覺得工作人員要瘋了, 或者說整個領導層集體都得瘋掉。
開什麼玩笑啊。80歲的老人久病纏身,他的肺心病要嚴格注意氣候變化, 一旦肺部出現感染, 他很快就會發作, 情況加重。
對, 南方宜過冬,可前提要看是什麼樣的南方啊。
像楊樹灣這樣的, 挨著山貼著水,一進小雪天,寒氣順著水氣一塊兒往人身體裡頭鑽, 比北方的乾冷更加讓人頭痛, 那是真正意義上的滲透入人骨頭縫中。
冬宜養藏,真要出門走走的話, 待到春暖花開的好時節不行嗎?為什麼非要天寒地凍的時候出發?
餘秋又開始心疼王老先生,人家這位大管家才剛開過刀,就得絞儘腦汁攔住想一出是一出的老小孩,這也太不容易了。
想都不用想, 王老先生他們肯定不同意。
林斌得意洋洋:“李老先生早就猜到啦,王老先生電話是打不通的。”
說著他還學起了話,“他就是太愛操心,養病就好好養病嘛。其他人是手斷了還是腿斷了, 就不會做事了嗎?”
這小子學個話也跟唱京戲一樣,還甩著袖子走起了步,活像在戲台上扮演什麼角色。
沒等餘秋反應過來, 那步子居然一路嗆嗆嗆出了辦公室,頭也不回地跑了。
外頭還有王老先生的警衛試圖要攔住人:“彆彆彆,老先生找你呢。”
林斌這會兒卻精明了,曉得一找就走不了人,他二話不說立刻折回頭,沿著另一條樓梯跑了。
一邊跑,他嘴裡頭還一邊喊:“讓老先生好好養病啊,冬天是養病的好時候,養好了病春天就舒服啦。”
餘秋就看著平常幾乎不出病房門房王老先生叫人攙扶著出現在病房門口,嘴裡頭還在喊著:“小林——”
林斌生怕自己不忍心,居然兩隻手直接捂住耳朵,兩條腿跑成風火輪,毫不猶豫地溜了。
王老先生急得厲害,又沒法子自己追,隻能一個勁兒地催促守衛:“快攔住啊,你們還愣著做什麼?你們怎麼就能讓他走呢?”
這個他,也不曉得究竟說的是林斌還是李老先生。
病區門口走進來兩個頭發灰白的老頭兒,瞧見王老先生的樣子,他倆就笑:“這又是哪個猴兒啊?”
王老先生已經急得變了臉色:“你們怎麼不攔著呀?”
兩人都是茫然的神色:“攔著什麼呀?”
王老先生難得上臉,這一回卻是臉都紅了:“南邊,這個時候怎麼去南邊?”
兩人愈發茫然了:“誰去南邊呢?”
這話自然不能在門口說,王老先生隻得又回了病房中。
房門關上,一扇門隔離出一個外人觸碰不到的世界。
餘秋現在是連崩潰都懶得崩潰了,她想起了那句名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吧。她還能怎麼滴呢?
來京中的第二天,或者是說天一亮,餘教授跟何東勝就直接坐著火車又回去了。
餘教授得給學生上課,一來一回就是一個禮拜,缺課久了不好。
何東勝得回縣裡頭主持工作,他雖然掛著委員的牌子,也不是什麼副職,但大隊書記還被主席他老人家留著說古,他這個年輕的少壯派,當然得早點回家乾活。
餘教授走的時候,有點兒不敢看餘秋的眼睛。這世界對善良的人太過殘忍,尤其是善於自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的人總是活得過於艱難,因為會常常自責。
餘秋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餘教授,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成長環境造就了不同的人生觀。成年人的世界其實很難強求對方三觀與自己一致,而且可能也完全沒有必要。
唯一的問題是,既然大家都走了,憑什麼又丟下她啊?
王老先生的刀開完了,化療上了一次,整體情況尚可。閒不住的老人家準備回去休養,或者說是再度投入工作。誰也勸不了,那她後麵真正能施上力的地方實在有限。
她其實可以跟著林斌,廖主任,還有大隊書記他們一塊兒回楊樹灣的呀。
病房門開了,那兩位老頭兒還在勸王老先生:“哎呀,誰都攔不住的,你莫要生氣。”
王老先生一疊聲喊著大夫,他要現在就辦出院回去。
那兩個老頭兒卻一左一右攔住人:“不行不行,前天開會的時候就說了,你踏踏實實把身體養好了,不能出院。”
王老先生跟他們打商量:“我回去還是接著養身體。”
兩人卻無論如何都不答應:“這也是我們接到的任務,你就好好休養吧。大姐這段時間也累,剛好跟你一塊兒好好養身體。”
王老先生找醫生護士,大家都躲得遠遠,平常最受歡迎的老先生這會兒成了眾人避之不及的對象。
才不能讓他出院呢。
沒有人要求他們,他們卻集體懷揣著最樸實的心願,就讓勞累辛苦的老人好好養病吧,哪怕是休息一會兒也好。
餘秋生怕自己在辦公室裡會被逮到,躲進病房中死活不出去。
一直到日頭升老高了,護士過來喊人,說有人找她,她還警惕地問:“是男是女?”
護士被她逗樂了,嗔了她一眼:“你想的倒挺美,不是英俊的小夥子。”
病房外頭已經響起人的笑聲,伴隨著溫和的女音:“是個老太婆。”
餘秋一時擔憂是大姐,她沒犟過老先生,過來找自己才出院,再側耳細聽發現聲音不一樣,這才忐忑不安地露出臉。
門口的確站著兩位老太太,其中一位就是王老先生的愛人。
餘秋嚇得掉頭就要跑,還是王老太太趕緊叫住人:“莫慌,他從來不為難人的。”
說著,她示意餘秋,“這位是林教授,她看了你編寫的《婦科腫瘤學概論》,很感興趣,想同你聊聊。”
林教授?餘秋下意識地抬起眼睛,待看清楚老太太的臉,她的腦袋瓜子頓時轟的一聲,炸了一腦門子的煙花。
眼前五顏六色流光溢彩,漫天的星星都化成了金幣,嘩啦啦地掉下來,直砸得她頭暈眼花神思不屬,靈魂都出了竅。
林教授,媽呀,真的是林教授。
餘秋下意識地伸長了兩條胳膊,鼻子一酸就緊緊地摟住了老太太人。
她不是要故意趁機占便宜,她忍不住,她真的忍不住。
如果說王老先生是她精神上的男神,那麼林教授就是她妥妥的女神。
她知道她永遠不可能達到他們的境界,可這並不妨礙她景仰他們敬佩他們願意追隨他們。
林教授被她突然的發作嚇到了,卻還是溫和地摟住了她,柔聲細語地安慰:“沒事的,姑娘,沒事的。”
餘秋去洗了把臉,才能夠勉強鎮定下來,跟林教授麵對麵坐著。
她本來就長得小,此刻眼睛跟鼻子紅彤彤的,看上去模樣要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林教授瞧著她的樣子,忍不住伸出手抓住她的手,安慰道:“姑娘,你彆緊張。我是看了你寫的冊子,感覺裡頭的東西講得還是比較透徹的,有些觀點很新穎。我想問問看,這冊子上的知識是怎麼來的?是你的經驗積累還是有人教你的?”
對麵的女孩子年紀實在太小了。她才剛過16歲生日,就算有天分,小小年紀就開始學醫當大夫,積累的經驗也肯定有限。
餘秋搖頭:“不是我,是我爸爸的一位朋友,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積累那麼多知識。我跟我爸爸曾經聊過,我們都懷疑他是穿越人,就好像漢朝的那個王莽一樣,突然間就發明了遊標卡尺,采取的那一套改革措施就很像我們現在的情況。”
林教授像是被她的說法逗笑了,卻還是認真地強調:“醫學一定要講究嚴謹,不能夠想當然。”
她話音剛落下,外頭響起敲門聲,王老太太手上捧著柚子站在門口,笑著跟她們打招呼:“聽說你哭了,我們家先生很過意不去。你不要生他的氣,他不是要衝你發火的。”
餘秋臉上的淚還殘留著,此刻卻羞得無地自容,趕緊擺著手解釋:“不是,我是看到林教授,我太激動了。”
王老太太一愣,旋即笑出了聲,十分歡暢的模樣:“我要說說他嘍,這個叫什麼?叫自作多情。可不是嘛,在林教授麵前,他可是要退出三射之地吋。”
說著,她將柚子擺在桌上,笑著邀請,“嘗嘗吧,今年的柚子不錯,水分足,還甜。”
然後她又自己往門口退,示意兩人,“你們大夫好好談事,我這個家屬就不打擾了。”
門板重新合上,林教授忍不住笑:“老先生還是這麼事無巨細呀。我以前愛喝咖啡,他出國訪問,居然都不忘了幫我捎咖啡。他這麼忙碌,卻什麼事情都考慮到。”
餘秋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他就是考慮的太多了,所以才這麼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