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洛每天都享受著母親才能享受到的殊榮,所有生靈都愛她,如同愛春神那樣。
她是父親生下來的,是母親和父親愛的果實。
“母親什麼時候回來呢?”她問。
父親露出幸福且悵然的表情:“應該很快。”
但等啊等,母親總是不回來。
雲崖一成不變,每一天都和昨天一模一樣,就連飛鳥掠過雲彩的角度,都沒有變過。
桑洛終於反應過來,她在幻境裡。
她變得憤怒,憤怒燒毀了幻境,雲崖在頃刻間變成一片焦土,宛如死地。
“難道,這不是你想要的嗎?”天穹之上,有人問她。
她搖頭,“我想要父親和母親都在。”
每往前踏足一步,都是欲望的累積,和訴求無法滿足的痛苦。
但她骨子裡有一種近乎偏執的瘋狂,第十個台階的時候,她的精神已經扛不住了,就好像負重一萬斤一般,那聲音問她:“值得嗎?”
她也並不答話,隻是倔強地、瘋了似的,艱難地往前走。
她隻問:“隻要我一直走,就可以得到我想要得到的嗎?”
那聲音回答她:“當然,但是欲望是沒有止境的,痛苦也是沒有上限的,很快,你就會忘記自己走了多久,要到哪裡去,甚至忘記自己最初的願望究竟是什麼。孩子,這是一條通天的歧途,你確定這是你想要的嗎?”
桑洛走了三萬年,當她站在出口的時候,渾身被鮮血覆蓋,萬千的黑色霧氣如同煙霧繚繞在她周身,她像是地獄裡爬出來魔,她安靜地站在混沌麵前,問它:“我可以過去嗎?”
混沌隻是趴著,沉睡著,無知無感。
桑洛伸手,堅硬的骨骼化作利刃,刺破它的喉嚨。
混沌醒過來,低吼著一口吞掉了她。
他們大戰了三千年,她像個又臭又硬的石頭,每天隻是固執地和他對揍,直到有一天,她一拳把它的頭打爆,喘息著,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到了問道石的前麵。
那就是塊兒石頭,石頭的表麵像是打磨的鏡麵,鏡子裡的人渾身都是血,眼睛沒有了,被虛火填滿,在某個空間裡,被怪物吃掉了。她的翅膀一邊是黑色,一邊是白色,因為她的翅膀被拔掉了,長出來的新的翅膀,就變成了這樣。
她的靈體仿佛撕裂成兩半,她偶爾變得暴躁易怒,偶爾又溫柔平和。
她成了半魔之體。
她的鎖骨被鎖鏈穿透了,因為曾經被當做怪物鎖起來,那鎖鏈用椎骨勾連而成,因為是從活人身上生剖下來的,含著強烈怨煞而無法從神相上剝離。
桑洛對著鏡子笑了笑,然後驟然發怒,一拳砸破了石頭。
石頭碎了,雲虛天風雲巨變,天雷轟然而至,每一道劈下來,都落在她的頭頂,她蜷縮著,因憤怒而咆哮:“騙子!都是騙子!”
天雷劈了不知道多少道,她的身體卻像是長出了盔甲,金色的符文逐漸布滿她的全身,為她抵擋了天雷。
那時候貓咪抬頭去看,雲虛天宛如煉獄,天空中暗藍色的雷電宛如遊蛇一般炸開,她站在最中央,金光布滿全身,像是披上了袈裟的惡鬼。
祖神的幻影浮現,露出一點若有似無的笑意:“孩子,向死求生,你的性子,倒是和你父親和母親都不一樣。”
桑洛隻是怒視他,她不認識他,她也不想認識他,她不在乎天道,也不在乎規則和善惡,她隻在乎,她能不能回到三界內,和父親母親團聚。
“去吧!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也該有你的道。”
雲虛天崩塌的時候,桑洛抱住了那隻貓咪。
她懵懂地說:“小貓,你還活著。”
或許是她那片刻的神情太過於純良,又或者她身上有讓它臣服的氣質,它低下了頭顱,蹭了蹭她的掌心,宣告:從今往後,我是你的貓咪。
混沌是沒有具體形態的,它的形象不過是她內心的投射。
貓咪是柔軟的生物,但黑色的貓咪是詭譎神秘的,蛇瞳是陰冷的,耳朵上的長毛是一種有彆於貓咪特質的獨特的符號。
她的骨子裡,其實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矛盾、古怪、孤獨。
富貴兒哢嚓哢嚓哢嚓嗑著瓜子,“然後呢?你倆不會是最近才出來,出來的時候正好發現,爸媽都在人界?”
甜心搖搖頭:“她從雲虛天下來就發現,她徹底遊離在三界外了。”
富貴兒腦瓜子轉了轉,覺得自己智商突然掉線了,怎麼都沒想明白,於是:“啊?”
“她變成了一個不存在的生物,看不見、摸不著,隻有我能看到她,她在三界之外,變成了單獨的第四界。”
“我是已經死了嗎?”桑洛經常問。
貓咪回答她:“你還活著。”
桑洛不明白:“可是沒有人知道我活著。”
貓咪說:“我知道。”
桑洛很難過:“隻有你知道,甜心,我隻有你了。”
貓咪變成一個巨大的貓咪,桑洛就趴在它的肚皮上,他們依偎著取暖,尋找父親和母親的蹤跡。
那真是……漫長又孤獨的旅程。
景春緊緊地抱住桑洛,一下一下拍打著她的後背,像大人們哄小孩子那樣,耐心地哄著,一遍一遍叫她:“寶貝。”
她像是要把這幾萬年的委屈一道哭出來似的,怎麼都不肯停下來。
受多少苦楚都沒有關係,可得到父親一句喜愛,就覺得委屈得像是天要塌下來了。
最後她哭累了,趴在母親的肩上,啜泣著,去拉父親的手。
然後就聽到富貴兒那隻鳥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嗚嗚嗚嗚嗚嗚,”富貴兒實在憋不住,放聲大哭,“啊啊啊踏馬的老子眼淚都出來了,怎麼踏馬的這樣!”
貓咪的耳朵再次合上,恨不得自己是個聾子。
豎瞳像是毒蛇一樣冷冷瞪著它,要不是那邊那一家三口,它肯定當場踩死它。
它踢了那隻鳥一腳:“吵死了,閉嘴。”
景春:“……”
桑尋:“……”
桑洛:“……”
桑洛瞬間不哭了,扭頭看著角落裡的一貓一鳥。
忽然,她像是找到了玩具的小朋友,從母親懷裡跳下來,赤著腳跑過去,一手拎起貓咪的後頸,一手抓住富貴兒的翅膀。
她輕快地跑過來,把貓咪塞到父親懷裡:“這是甜心,它是個乖貓咪,但偶爾不聽話。”
然後她把富貴兒拎到母親麵前,然後突然覺得冒犯似的,她兩隻手托住富貴兒,“母親,它說它是你養的,我沒有欺負它哦。”
景春看富貴兒閉著眼,兩腿伸直,翅膀夾著,一副死得很安詳的慫樣,差點笑出聲,趕忙把它從桑洛手裡搶救過來:“好了,給媽媽好不好,它膽子小。”
景春把富貴兒抓過來的時候,富貴兒一下子飛到她肩膀,兩隻翅膀緊緊巴住她脖子,這輩子都沒有覺得景春這麼親切過,帶著哭腔低聲說:“操,你閨女簡直是個瘋子,嚇死老子了。”
桑尋抱著那隻貓,低著頭和貓咪大眼瞪小眼。
“你好。”桑尋聲音乾澀,精神也麻木。
貓咪看了他一會兒,終於側頭蹭了蹭他,低聲說:“你好,你可以叫我貓咪,也可以叫我……甜心。”這名字讓它覺得有一絲的羞恥,“而且我覺得你可以不用抱我,你快把我勒吐了。”
桑尋很努力勸說自己抱的是一隻貓咪,可剛剛它變成一隻貓貓巨獸的樣子實在是過於震撼了,那一張巨大的臉,桑尋覺得它張嘴一口能吃十個他。
所以不怪他四肢僵硬勒到它。
桑尋鬆手,把它放下來,“抱歉。”
貓咪跳到旁邊的桌子上,優雅地坐下來,舔了舔自己的毛。
聞澤雨變成手鐲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封閉了五感在沉睡,但此時她被驚動,悄悄地探出頭,說了句:“千……千福咒。”
桑洛被突然冒出來的龍頭嚇一跳,一把攥住了聞澤雨的脖子,眼神凶狠而陰鷙。
景春忙拉住她的手腕,“這是媽媽的朋友。”
桑洛的眼神變得呆滯,呢喃了句:“媽媽的、朋友……”她加重語氣,重複了句,“朋友。”
她鬆開手,輕輕撫摸小龍的腦袋,然後突然變得焦躁起來,她轉身,抱住母親,將母親抱起來,焦躁地走來走去,最後把母親放在床上,蓋上被子,她像個嬰兒一樣,蜷臥著,靠著母親:“不要,不要看他們,看洛洛,好不好?”
景春心臟也突突地跳,心道這父女倆怎麼一個德性。
她輕輕拍了拍桑洛的背,問道:“那洛洛今晚跟媽媽睡,好不好?”
雖然她記憶還沒有恢複,但培養一下感情還是必要的。
桑洛迷茫地看了一眼母親,突然折起身,跳下床,把父親拖過來,塞到母親的懷裡,然後跪在那裡,兩眼亮晶晶的:“父親和母親睡。”
她滿懷熱忱地看著兩個人:“親親,繼續。”
像剛剛那樣。
她以前,沒見過。
桑尋被迫貼著景春,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桑尋:“……”
景春:“……”
孩子的教育……是不是出了點問題。
還有補救的可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