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春所有的不安終於在看到扶桑本體的那一刻, 有了模糊的猜測。
天帝的表情顯露出一種複雜的神態,但景春還是從那微妙的表情裡得到了答案。
——是的,但我並沒有強迫他, 那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帶著傲慢, 和難以察覺的炫耀。
他大概很滿意自己的傑作,儘管看似是桑尋謀篇布局策劃好了一切, 但他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景春回頭看向桑尋, 他這十幾年裡, 眼神也總是疏離的,但大多數時間很乾淨, 是一種透明的玻璃一樣的質感, 隻這一刻,景春一眼就看出了不一樣。
幽深,冷寂,哀傷,像是被凍了一萬年的冷湖。
他的靈體徹底蘇醒了, 記憶恢複。
不知道這是不是也在他的計算之內。
景春的眼眶變得赤紅, 輕聲說:“扶桑,你長大了, 都會騙我了。”
桑尋懷念地看著她,熟悉的眉眼, 熟悉的氣息,他等了幾萬年才等到的愛人, 守護了幾萬年搖搖欲墜的愛情。
他笑了笑, 想說,我不難過,可眼睛還是酸澀, 於是垂下頭,隻是輕輕頷首:“嗯。”
對不起。
但是……
我愛你。
要從哪裡說起呢?
不是從不周山的死地,她意外找到他,對他說“你好,大樹”開始的。
也不是最後一個輪回裡,那場撕心裂肺的悲劇開始。
應該是從很遙遠很遙遠的最初,扶桑誕生的那一刻開始。
他是祖神心臟的一部分,所以剛化靈的時候,還保留著和祖神共通心神的能力,祖神問他:“你愛她嗎?”
他點頭:“愛。”
“你愛她什麼呢?”
“她……很漂亮,而且生機勃勃。”
“那隻是欲望。”
“她寬容慈悲,待萬物都很好。很厲害,既有慈悲心腸,又有雷霆手段,和彆人都不一樣。”
“那隻是欣賞。”
“她……”
……
他說了好多,說來說去,都是些瑣碎的看起來不值一提的東西。
他們好像誰也說服不了誰。
“你決定好了嗎?”祖神最後問它。
“嗯。”
“無論是什麼樣的結果?”
“無論什麼樣的結果。”
那時他一腔愛意,單純而赤誠。
他以為,愛是很簡單的事。
比如誇讚她,陪伴她,給予自己擁有的全部。
但愛真的又很難,沒有人告訴他,自己給的東西,可能會變成刺向她的利刃。
那比紮在他身上還痛。
桑洛的天罰降落在春神身上的時候,他很想殺了自己。
桑洛隕落的時候,他也很想殺了自己。
他以為,這就是最痛苦的時候了。
然後桑尋從沉睡中醒來,得知春神隕落了,他覺得整個世界都在一瞬間坍塌成廢墟。
這次他反而不想自己死了,因為死亡像是一種獎賞。
他不配這樣的獎賞。
他上窮碧落下黃泉地找。
想要找到一點她還存在的蛛絲馬跡,然後飲鴆止渴一般,在一遍遍的失望和絕望中品嘗被孤獨和思念侵蝕的感覺。
那種自虐是能獲得快感的。
他有時候甚至沉迷其中。
直到,知道她的靈魂碎片被碎成無數片投入輪回。
那真是一件令人心生絕望的消息。
可絕處那一點微緲的希望又撕扯著他的心臟。
他在想,或許呢?
人總是被這種幻影一般的希望吊著。
他一世一世地找,陪她走過一場又一場的輪回,她真的太痛苦了,靈體被錘煉千百遍,無數次的迷失,他記得,有一世她輪回後,靈體太輕太破碎,找不到輪回的路,於是隻好附身在劍上,那把劍,長得同他的本體好像。
不知道她是不是模糊地在本能中想起了什麼。
他隻知道,她的靈魂困在劍中,被殺孽和血腥折磨了很久,又被暴雨和日曬摧殘。
他找到她的時候,她奄奄一息,靠著一點本能維持著意識。
他閉了下眼,悲傷地看著她,他那麼希望她活,可突然之間就釋懷了,隻忍不住在想: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你即便是要死,也應當死在萬花叢生,仙獸神鳥為你歌唱,草木親吻你的皮膚,被你庇佑過的萬物為你默哀。
你不該這樣被摧折。
可她始終沒有放棄。
於是他陪了她一世又一世,嘗遍了痛苦。
他靈體尚且完整,都覺得痛不欲生,而她應該比他痛千萬倍。
最後那一世過後,他找不到她了。
他幾乎把輪回鏡一寸一寸探尋了,可無論哪個世界,都沒有她。
是徹底消散了嗎?
恐慌,悲痛,到最後甚至說不清是悲傷更多一點,還是解脫更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