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桑狠狠點頭,笑道:“曉得的,左右之後除了租看屋舍,再也沒旁的事。一直留在監內做活,還能多醃些醬菜呢。”
在一旁默不作聲站著,聽完前因後果的徐叔哼笑,嗤道:“你彆聽魏老兒嚇唬人,他慣是刀子嘴豆腐心。此舉一是想給你多攢些銀錢傍身,二則壓根沒提實情。”
“過了中秋,便是九月授衣假。許多來食堂的監生都要歸家探親、取冬衣。如此,每日朝食遠不如原先那般忙碌不堪,你和阿蘭他們能鬆快許多。”
魏詢臉上有些掛不住,瞪他:“就你話多!”
嗬斥完老友,魏詢轉頭,一本正經囑咐孟桑:“你既已拿定主意,我不好多言,但需謹記,去高官府上做事要處處小心,提早問清客人忌口,知否?”
孟桑含笑點頭,連連謝過魏詢提點。
魏詢頷首,又說起另一事來:“既然你如今已經收徒,不若連帶著監生暮食一並看顧?倒不必你親自去做吃食,擬定食方,指點文廚子三人去做即可。”
自從孟桑收徒,應文、陳、紀三人所請,諸人提及他們時,皆由“師傅”改稱“廚子”,好區彆於孟桑。
說罷,魏詢補了一句:“放心,公私分明,此事不占你便宜。待會兒便跟我去找監丞,將你的工錢提到八百文一月。”
徐叔在一旁幽幽道:“孟師傅,莫要中了這奸猾老兒的圈套。監內庖廚師傅的工錢,一律都在四百文至六百文,他這大師傅不過一千文一月,而八百文,是食堂二把手的月錢,與我老徐相當。”
“這既是提攜,盼著你日後接替他的位置,也是打你主意,要你變著法子地幫他重振食堂呐!”
孟桑撲哧笑了,恍然大悟。這是魏叔作為頂頭上司,想給她升職加薪!
三番兩次被人打斷,魏詢著實惱了,指著鼻子罵道:“你這遭人嫌的徐老鬼,今日舌頭怎麼這般長!我何時要誆騙桑娘?分明是來不及細說,就被你搶了話頭,著實無賴!”
魏叔幾番深呼吸,方才緩和怒意,衝著孟桑正色道:“不過徐老兒所言非虛,桑娘可願接下這擔子?”
來國子監十數日,孟桑多出五個比自己大的徒弟,跟魏叔、徐叔等人越發熟稔,還與包括許平在內的監生們混了個眼熟。
她來長安兩月有餘,幾乎沒有比在國子監內更愜意的日子,快活又自在。每每看見這麼多人喜歡她做的吃食,心中便充溢著滿足與欣喜。
孟桑叉手行禮,爽快地應下:“承蒙魏師傅看得起,孟桑怎敢推拒?此事我應下了!”
事情已定,想著趕早不趕晚,魏詢直接帶著孟桑去監丞那兒改公契,以免孟桑後悔。
監丞姓徐,是近日才調來國子監的,但對於魏詢的挑剔,多少有所耳聞。
改公契時,徐監丞笑道:“聽同僚提起過,說食堂二把手的位置空缺七八年,一直沒著落。如今看來,魏大師傅總算尋到能入眼的師傅了。”
“不過也是,孟師傅這技藝著實精湛,幾位博士與祭酒都誇讚不已。倘若不是我家中妻女催促回去用暮食,想來也能品嘗一二。”
孟桑按了手印,執筆簽下姓名,笑道:“日後總有機會的。”
說罷,又衝著魏詢眨眨眼,無聲謝過對方的看重。
徐監丞將公契取回,看見孟桑的字跡,眼中閃過欣賞之色,嘖嘖稱奇:“上一回看見孟師傅的字跡,就覺得不像尋常女郎能寫出來的,古樸大氣、收筆利落,不知師從何人?”
孟桑笑笑:“家母所教。”
頓時,徐監丞望向孟桑的目光中,平白添了幾分惋惜,像是看見了寶物蒙塵。
孟桑摸了摸鼻子,抿出一個得體的笑。
眼前這位徐監丞,該不會以為她是什麼落魄家族的子弟,家道中落後,被迫出來當庖廚的吧?
非也,非也!她阿耶是個隨處可見的廚子,阿娘不愛詩詞歌賦,不拘小節,隻醉心美食,著實沒什麼好說道的。
不過,阿娘這字確也不像尋常人家能教出來的,想來源頭還是那未曾謀麵的阿翁。日後,倒是可以試試以字跡尋人,萬一瞎貓撞上死耗子,真就找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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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完公契,孟桑二人徑直回了食堂。
回到後廚,孟桑要操心的頭等大事,便是今晚的監生暮食做什麼。
雖說徐叔拍著胸脯保證,即便孟桑臨時要食材,也能趕緊讓手下人去購置來,絕不會耽誤孟桑乾活。
不過今日的肉蔬是昨日就定下的,早間已經運入庫房,孟桑不願白白浪費,便先婉拒了徐叔好意,想著先琢磨能否就用這些新鮮肉蔬做吃食。
她圍著今早剛送來的雞、豚肉、魚,以及一乾菜蔬看了一圈,慢慢拿定主意。
紅燒肉、辣子雞,再來一碗清淡不失鮮味的魚丸湯,醬香、辣香、鮮香皆有,齊活!
做菜前,孟桑將文廚子五人喊了過來。
既然收了徒弟,就理應將人教好。
她準備邊做邊講,隨後放手讓徒弟們上手去嘗試,自己在一旁指點。這也算打個樣兒,否則光憑一張嘴和食方子,著實難將人教明白。
因著阿蘭和柱子得跟著一道學,便缺了燒火雜役。
不等孟桑煩惱,陳廚子立即喚來他手下的人,好讓孟桑安心做菜,上道極了。
閒著的魏詢和徐叔,也跟著一道進來觀摩。
有了先前早晨,日日被監生圍觀扯拉麵、壓油條等等的經曆,孟桑現如今頂著眾多人的目光,已能安之若素地乾活,沉下心神,專心做菜。
先做的是道十分費工夫的菜——紅燒肉。
豚肉用的是上好三層五花肉,肥瘦相間,上白下粉。一看就曉得此豚生前養得極好,日子定然安逸得很,死後才便宜了他們這些有口福之人。
先在院中升起柴火堆,隨後用長長的鐵叉卡住五花肉,慢慢用明火烤皮那一側。火燎至皮上起細細密密的小泡,便可拿去置入溫水中清洗,刮去燒黑的部分,用刀背不斷敲擊豚皮。
此舉一為燎毛,二為去除腥味。
將洗淨的肉放入盛了溫水的砂鍋中,輔以溫酒、蔥白及薑片,熬煮半個時辰。
待到用筷子紮肉,可以輕輕鬆鬆紮透底部時,便可取出肉,留下高湯備用。
孟桑將豚肉切成四四方方的塊狀,緩聲道:“做紅燒肉,有人用蒸,有人用燉。今日咱們用的是燉法,旨在入味,也好學。若你們好奇蒸法,待會兒我將食方一並寫了,你們私下自己試試。”
五個徒弟點頭應了一聲“喏”。
這肉用酒和輔料煮過,在孟桑一刀切下不規整邊緣時,熱氣混著豚肉香味散到空中,勾得柱子猛眨眼,恨不得將邊角料悉數攏來吃掉。
不僅是他,便是文廚子等人,眼中一樣透露著渴望。
被這幾道**裸的眼神盯住,隻要不是個五感缺失的泥人,都能留意到這些人的蠢蠢欲動。
孟桑無奈輕笑,鬆口道:“裡頭啥都沒擱,肥肉也沒燉足時辰,恐怕吃起來還有些膩。你們若是不在意這些,就隨意捏走吃吧。”
此言一出,這幾人爭先恐後、不顧燙手,捏住邊角料就往口中送。裡頭動作最敏捷靈活的當屬徐叔,而魏詢慢慢悠悠,倒是落到最後,動作還有些文雅。
魏詢咀嚼幾下,頷首:“確有些膩,但勝在豚肉自身香味足,吃起來倒也不錯。”
徐叔對此嗤之以鼻,哼道:“你哪懂肥肉的美妙滋味?細膩柔軟,豐腴動人……嘖嘖,好吃得很!”
一旁的阿蘭與柱子等人,隻覺得誰說的都有道理,左右搖擺不定。
聽著他們開始肥瘦之爭,孟桑唇角微微翹起,繼續做紅燒肉。
炒糖水,以大把的蔥、薑片鋪滿砂鍋底部,再將一塊塊五花肉妥帖安置好,加入醬汁、高湯、溫酒等物,最後蓋上砂鍋蓋子。
之後能做的,便隻剩下等待。
等著豚肉在湯汁包裹下,在小火慢燉燜煮中,被眾多調料混合著入侵、融合,被時光賦予最驚豔的滋味與口感。
孟桑倒也沒有乾等著,帶著眾人繼續做辣子雞。2
因主要是教徒弟,又剛用過朝食,孟桑不欲浪費,隻取了半隻雞來。
將雞肉切成小塊,依次加入鹽、胡椒粉、乾澱粉等輔料抓拌均勻,以油封口,擱在一旁醃製。
準備薑末、蒜末,將乾辣椒剪成段,篩去大部分的籽,另炒一大盤花生備用。
原本在炒花生時,諸人都不由自主被花生香味吸引。然而等到砂鍋裡持續不斷傳來的誘人肉香,又將他們的注意力勾到紅燒肉上頭,饞得直咽津液,逮著空就往那處瞄。
孟桑聽著耳邊此起彼伏的咽口水聲,意味深長道:“饞紅燒肉的,趕緊趁現在多聞幾口,否則要過很久才能聞見了。”
少數幾人,譬如柱子、阿蘭、徐叔,一聽此話忙不迭多吸幾口,其他人不解其意,雲裡霧裡地犯迷糊。
孟桑憋著壞笑,熱鍋下油,著手做辣子雞。
油燒熱後,下醃製好的雞塊,前後炸過兩次,然後撈出至一旁,另起一鍋。
如果說,在場之人聞見雞肉香時,仍不能理解為何孟桑說要多聞幾口。那接下來,當他們瞧見孟桑往鍋中依次倒入花椒和大量乾辣椒段後,瞬間反應過來。
當熱油與花椒、乾辣椒相遇的那一刻,“滋啦”聲響不絕,油泡不斷湧出,鍋中冒出許多白煙。
與此同時,整個後廚頃刻間被辣味所占據。辣香蔓延至每一處角落,幾乎再也聞不見什麼豚肉香、花生香,攻城略地,極為霸道。
嗆得眾人不約而同打了個激靈,緩過這陣,立馬聞見撲麵而來的濃鬱辣香味。
徐叔與陳廚子一前一後歎道:“著實太香了!”
其餘人一致狠狠點頭,對著大鍋麵露垂涎之色。
孟桑一邊晃動大鍋,一邊加入炸至金黃的雞肉、薑蒜末,快速翻炒,給空中的辣味賦予新的靈魂。
雞肉與乾辣椒相遇,一並被顛離鍋底,猶如天女散花般紛紛落下再彈起,迸發出最迷人的香氣,勾得在場諸人魂不守舍。
後廚一大一小兩扇門外,聚攏起好一撥人,探頭探腦在張望。甚至是後廚與小院相通的三扇窗戶外,都爭先恐後趴著好些幫工雜役,半個身子探進來,險些栽下去也顧不上了。
每個人都在拚命吸入香味,生怕少聞一下便虧了!
孟桑吩咐燒火雜役控火,最終往大鍋裡添了些鹽、糖、花生粒和白芝麻,小火翻炒均勻後,將鍋中的辣子雞悉數裝入後廚中最寬最大的盤子。
這道菜是熱菜,得剛出鍋就開吃,方才是上上之選。
故而孟桑沒有繼續教徒弟們做魚丸湯,轉而端起盛有辣子雞的大盤,示意徒弟們準備乾淨碗筷,欲讓大夥一並嘗嘗味道。
於是,一眾人就跟眾星捧月似的,擁著孟桑來到食堂桌案邊。
不僅是魏詢、徐叔、紀師傅等人,就連魂不守舍的雜役們,也不管不顧聚攏過來,極有默契地將孟桑圍在中間,四麵包夾。
一雙雙眼睛直勾勾盯著辣子雞,眼珠子就差沒黏在上頭。
著實是太漂亮的一道吃食了!
盤中,紅彤彤的辣椒與金黃的雞塊混在一處,雞塊甚至還在滋滋作響,上頭撒著白淨可愛的芝麻粒、裹了深紅色外皮的炒花生,零零碎碎鋪了成了小山……不僅顏色極具衝擊力,其中每一樣食材都裹著一層油光,亮滑異常,香味濃烈。
光是瞧一眼,就讓人食欲大開、五指大動。
好在眾人饞歸饞,但還未失去神智。雖然恨不得立即撲上去,好好吃它個爽快,但還是規規矩矩按捺下躁動,等著孟桑率先動筷。
盯著一圈灼灼目光,孟桑神色自若地拿起木筷,也沒細挑,就在裡頭夾了一塊黏著白芝麻的雞肉入口,細細咬嚼。
入口微燙,雞肉經過複炸之後,表皮口感酥脆,內裡殘餘一絲絲水分,使之嘗起來一點也不乾柴,嚼起來還有一絲彈性,很是有趣。
乾辣椒與花椒的香味,充分浸入了雞肉的每一寸肌理,在味蕾之上肆意撒歡,散發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而白芝麻的香氣,錦上添花,卻不喧賓奪主,點綴得恰到好處。
她特意挑的是個沒有連著雞骨的雞肉塊,想來若是有雞骨,應也炸得酥脆,嚼起來另有一番趣味。
孟桑本著給自己挑刺的想法,所以才細細咀嚼,沒有立即開口。
然而周遭人不住咽著津液,悄悄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孟桑品嘗,心中更加難耐。他們內心急躁到恨不得衝上去,狠狠搖晃孟桑的肩膀,不斷大聲質問。
好吃嗎?
究竟有多好吃?
孟師傅你彆光吃,倒是說話啊!
偌大一個食堂,安靜到銀針落地可聞。
終於,有人忍不住開口,聲音輕到像是怕驚醒對方:“孟師傅,怎……怎麼樣,這雞肉好吃嗎?”
這一聲出來,就如同油鍋中濺入水滴,頃刻之間,眾人不再屏息,紛紛開口催促。
“對啊,好吃嗎?”
“哎呦,看得饞死我了,孟師傅你快開口啊!”
即便是魏詢,都忍不住催了一句:“你好歹說句話,到底味道如何!”
魏詢原本不愛食辣,可自打遇見孟桑,嘗過乾煸豇豆、辣椒炒肉等等之後,已是漸漸對辣菜有了好感。眼下見了辣子雞,更是挪不開眼,腹中餓意不斷湧上。
看著四周投來如狼似虎的目光,孟桑後知後覺自己方才的舉動著實有些刺激人,連忙退出包圍圈:“好吃的,雞肉酥脆,辣椒香濃,特彆好……”
話音未落,隻那堆人顧不得身份高低,爭先恐後搶奪木筷,隨後飛速夾起雞肉往口中塞。
有人哀嚎:“等等,筷子沒了!”
紀廚子拿來的木筷不多,攏共不過十五雙,大部分人摸都沒摸著。現下再跑到後廚拿,忒費工夫,必定會少吃好幾口辣子雞。
於是這些人沒筷子的人心一橫,管不了那麼多,直接上手捏起雞肉,就扔嘴裡。
“嗯——!好吃!”
“這雞肉辣得過癮,吃起來好生酥脆!”
“老天爺呦,這花生究竟是炸得又脆又香?忒好吃了!”
一些忍不住感歎的人,餘光掃見其他人一聲不吭,飛速搶菜,方才醒悟,趕忙擠進去。
這場麵熱鬨的,活像是兩撥人在打架,人人都殺紅了眼,哪裡顧得上你是大師傅、庖廚,還是幫工雜役?
多搶一口雞肉最是要緊!
魏詢與徐叔的筷子同時夾住了一塊雞肉,兩人刷地抬頭,目光淩厲,麵容冷肅,無視身後擁擠。
魏詢哼了一聲,斬釘截鐵:“我先搶到的!”
而徐叔不搭理他,挑眉:“我的筷子先碰到,況且你不是修身養性、吃得清淡麼?彆湊熱鬨了。”
魏詢哽住:“……強詞奪理,不論旁的,這塊肉是我的。”
就在兩人爭執不下時,一木筷靈活地卡到中間,瞅準空隙一撥一挑,順順當當把這塊雞肉夾走了。
柱子美滋滋:“唔!好吃!”
魏詢與徐叔怒目而視,趕緊各自再挑彆的。
而孟桑安然站在外圍,看著眾人忙亂搶菜,隻覺得又好笑又滿足。
無論古今,果然大部分人都無法對辣子雞說“不”啊!
笑著看了一會熱鬨,孟桑忽而想起已經燜燉足足一個時辰的紅燒肉,暗道不好,連忙回後廚。
本以為爐子因為無人照看,那小火早該熄了。
然而孟桑踏入後廚,就看見阿蘭正乖乖守著小爐子,細心照看著火候,但麵上神色苦兮兮的。
發覺孟桑進來,阿蘭立即拿著蒲扇站起:“師父放心,爐子的火沒熄,按您說的,用小火慢煨。”
旋即,她眉眼下撇,語調失落:“就是那辣子雞,我一塊都沒吃到,光聞了個味兒!”
真真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