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薛恒撒開腳丫子,一路狂奔而來。他氣喘籲籲,扶著院門,正巧看見薛母正在將手中一小塊月餅,整個送入口中。
薛恒顧不上順氣,橫眉瞪目,高聲怒喝:“阿娘,那是我的月餅!”
奔至薛父薛母跟前,薛恒一眼瞅見空空如也的油紙,心中悲戚萬分,嚎道:“我的月餅!我守了十二個時辰的月餅!”
“好不容易等到它回油啊……”
“孟師傅說了,時令糕點不另做,這回沒了就等得明年中秋了!”
看著薛恒搶過油紙,將之抱在懷中,隨後一屁股坐在地上,悲憤不已的模樣,薛父薛母麵麵相覷,一時茫然。
到底還是薛母了解自己兒子,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隱約猜到一些真相,訕訕道:“三郎,這月餅不是你買給阿娘的?”
薛恒聞著空中殘餘的月餅香氣,欲哭無淚:“今日忘了給阿娘買糕點蜜餞了啊!這是監內食堂發給我們監生的中秋月餅,我想留到晚上再吃的……”
薛母回味著方才嘗到的滋味,有些訝然:“可你們食堂不是出了名的難吃?”
不等薛恒答話,她自個兒憶起從昨日到現在,薛恒一直在重複和強調的事,頓時明白過來。
居然不是三郎在嘴硬!
國子監食堂當真改善至此,堪比東市豐泰樓了?
薛母看著兒子的難過模樣,一時也不曉得怎麼辦才好。
這時,忽然有一隻手從旁邊伸出,手掌心裡放著一小塊月餅,約兩枚棋子疊在一起的大小。
薛父輕咳一聲,故作嚴肅道:“多大的郎君,為了一口吃的鬼哭狼嚎,不成樣子。”
“為父這兒還有一點,拿去,好歹嘗個味。”
聞言,薛恒就跟餓狼撲食一般,急吼吼奪過月餅,生怕他阿耶臨時變了主意。
月餅入口,薛恒極為珍惜地含著,細細感受那月餅在口中漸漸變軟,品嘗乾果碎和青紅絲的不同口感,最後依依不舍地咽下。
天色暗下,天邊漸漸掛起一輪圓月,皎潔動人。
薛恒品著口中殘餘的月餅香,終是想開了,長歎一聲。
罷了,就當孝敬耶娘。
左右後日就能回國子監,有孟廚娘做的其餘吃食在,也能聊解一絲憾意。
薛恒收斂悲意,從地上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剛想和薛父薛母說幾句體己話,就聽見薛母猶豫開口。
“三郎啊……要不以後家中還是給你送暮食?哦,不對,連著朝食、暮食一起送罷?”
薛恒不解:“您也曉得食堂吃食可口,為何還要送?”
薛母抿出個不好意思的笑來:“阿娘覺著,光月餅就能做得這般美味,那平日的朝食、暮食,定然也不差了。”
“這樣,你吃家裡送去的,另外將你那份朝食、暮食領了,交予仆役送回來?”
“哎呀,就半月光景,阿娘之後得回你外祖家一趟,少說年前才回長安。好歹讓阿娘享個口福嘛……”
薛恒目瞪口呆,難以置信,仿若被雷劈了一般。
您還記得今早朝食,是如何心疼兒子,生怕兒子吃不好的嗎?
這怎麼還跟我搶吃食了?
阿娘,您這是想要兒子的命!
此時,臨近薛宅後院的街道走過行人,被宅子裡傳來的驚天哭嚎嚇了一跳,掩耳而走。
好端端的中秋,怎得還有人哭了呢?
殊不知中秋夜,各家自有喜怒哀樂。
升平坊許主簿家,全家熱熱鬨鬨聚在一起。許平取出餘下的三塊廣式月餅一一掰開,餡料各有不同,唯缺五仁。
而宣陽坊薑記食肆,一家人因薑老頭去長公主做活卻未得酬金一事,鬨得不可開交、不歡而散。
務本坊裡,國子監齋舍內,算學監生孫貢勸說同窗,莫要再抹黑孟師傅與食堂。眾人逐漸被說服,想著等其餘監生回來後再商量。
而被他們提及的孟桑,正與宋七娘把酒言歡。她們或是嬉笑打鬨,或是說著體己貼心話,酒酣耳熱之後,抵足而眠;
長安城北邊的皇城之中,聖人設了家宴,席間不論禮儀規矩。
昭寧長公主飲多了酒,正和卸去帝王威嚴的阿兄說笑,時不時抱怨謝青章是根不開竅的木頭,她的孫女見不著影兒,又或是憂愁皇太後與駙馬何時歸來。
沈道與皇後在一旁微笑聽著,其餘子侄各自說話,都不覺拘束。
而被念叨的謝司業置若罔聞,端的是清風朗月、謙謙君子,把著一爵溫酒,走向憑欄處,將整座長安城納入眼底。
中秋佳節,今夜且共賞一輪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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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延康坊湯宅。
大門外,杜昉守著備好的馬車,正在四處張望,順道等他家阿郎出來。
不一會兒,謝青章由湯賀陪著,右胳膊上還抱著一圓潤可愛、梳著雙丫髻的女童,正低聲說著話,從門內出來。
女童奶聲奶氣問道:“謝叔叔,你何時再來看珍娘呀?”
謝青章眉眼柔和,緩聲答道:“下旬,我來見你阿耶時,給珍娘帶家中庖廚做的吃食,好不好?”
珍娘為難地咬著唇,絞著手指頭,糾結半天:“雖然謝叔叔家中廚子做的糕點很好吃,但珍娘也很喜歡蜜餞果子。可我阿耶說,珍娘不可以兩個都要……”
“不必理他,我都帶來一些。”謝青章遇上珍娘,向來好說話。
珍娘立即笑嘻嘻的,圓眼彎彎,歡呼雀躍:“珍娘最喜歡謝叔叔啦!”
陪在一旁的湯賀,失了往日板正嚴肅的大理寺少卿姿態,哼道:“是了,每次你這個謝叔叔來,珍娘就瞧不上阿耶了。”
“還有一貫冷麵的謝司業,素日對我和明承都不假辭色,遇著珍娘倒是好說話得很。”
謝青章抬眸看他,神色淡淡:“今日雁秋難得話多,倘若在官衙時也是如此,想來冷寺卿也不必日日苦著臉。”
湯賀哽住,懶得搭理他,望向珍娘:“珍娘,你要和謝叔叔家去?”
珍娘笑眯眯地朝他張開雙手:“不,珍娘也喜歡阿耶,要陪著阿耶釣魚!”
聞言,湯賀麵上不愉之色這才消去一些,抱過心肝寶貝,瞟了一眼謝青章:“謝司業,不多送了。”
說罷,一貫禮節周到的湯少卿,頭也不回地離開,順口讓閽人將門關牢一些。
看著湯宅大門在眼前合上,謝青章輕輕挑眉,眼底閃過一絲笑意。
一轉身,欲往馬車走去,卻瞧見杜昉正呆愣看著某處。
謝青章有些意外,負手走近馬車。
直至他走到跟前,輕咳一聲,杜昉才回過神來,趕忙告罪。
謝青章瞥他一眼:“在看什麼這般出神?”
聽出主子不準備計較,杜昉笑容滿麵地指著前方一處,輕快道:“阿郎你瞧,那不是前幾日來府中的孟廚娘嘛?”
謝青章眼睫微眨,朝著杜昉所指之處望去。
隻見不遠處街道邊,有一身著嫩鵝黃色四襇裙的年輕女郎,韶粉色菱花紋披帛收了一半;頭上梳著交心髻,配有三四樣小巧首飾,隱約瞧見其中有一支鑲玉銀釵;妝容淡雅,但眉間花鈿,為其增添幾分這個年紀女郎應有的嬌俏。
正是孟桑。
一旁,杜昉還在說個沒完:“我那一回見著孟廚娘,她穿胡服、梳單髻,很是素淨。方才我偶然瞧見,險些不敢認呢。”
謝青章垂下眼簾,複又抬起,忽而問:“她在吃什麼?”
清脆的“哢嚓”一聲,淡黃色的春卷皮應聲而斷,被孟桑豪氣地吞入口中。
春卷皮炸到酥脆,內餡是用豆芽菜、韭菜、胡蘿卜等等切絲做成,吃著口感清爽,恰好消解了春卷皮經過炸製而帶來的油膩。
孟桑哢哢幾下,將這一根素餡的春卷吃光,又立即盯上旁邊豚肉餡的。
這一回咀嚼時,既能感受到春卷皮經過油炸之後的麵香,還有豚肉香、蛋香、韭菜香氣等等混在一起。因著豚肉新鮮,水分控得也好,吃著一點也不乾柴。
孟桑樂滋滋地抓著油紙包,一口接一口地啃著,一邊單手展開宋七娘給她的單子,張望著找路。
咦?這家寫著就在附近呀……
就在她一心二用之時,不遠處忽然傳來略耳熟的聲音。
“孟廚娘?”
“孟廚娘!”
聽見有人喚她,孟桑抬頭,循聲望去,一眼就瞧見了立於馬車邊的謝青章主仆。
孟桑下意識點頭應了一聲,挺直身板走過去。
臨到馬車前,孟桑欲要叉手行禮,這才發覺自己手上還有沒吃完的春卷。
孟桑:“……”
呃,麵前這人算是她上司的上司。
不曉得在上司麵前失禮,會不會被趕出國子監啊?
孟桑內心胡思亂想,麵上倒是很坦然,勉勉強強行了個不倫不類的禮。
“見過謝司業。”
起身後,孟桑又朝著杜昉頷首致意:“杜侍從。”
她默默將抓著春卷的右手避到身後,一抬頭,卻瞧見這位謝司業正默默盯著她右手所在處。
孟桑眨眨眼,滿心茫然。
什麼意思?
謝司業是瞧上她的春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