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螺螄粉(1 / 2)

國子監小食堂 青山白白 16410 字 10個月前

庖屋內,孟桑頂著眾人的質疑目光,沒有解釋太多,又問:“水缸裡養的螺螄也帶來了?”

柱子提溜起手中的布袋,笑道:“師父,都在這兒呢。”

孟桑接過來,打開布袋一瞧,方才安下心來。

原本拿到“相衝”一題時,她最先想到的其實是冷熱相衝,可以做炸雪糕之類的小食。後來她做醃篤鮮,給春筍焯水時,看著手中的春筍,下意識聯想起家中醃製已久的酸筍,忽而腦中靈光一閃——香與臭,不也是相衝嘛!

這個念頭一起來,就再也消不下去了。

當時,她覷著外頭日色,連忙安排陳廚子、阿蘭等人去家中取醃好的酸筍和螺螄。

說來也巧,養在水缸裡的螺螄,是她四日前放旬假時,與她家耶娘、謝青章等人一道去城外踏春遊玩,順便到各個池塘溝渠、稻田,花了些力氣尋來的。本是想做一道麻辣炒螺螄,給眾人添一道下酒菜,哪裡曉得今日正巧能用上!

已經被搓去青苔等臟物、在盛滿清水的水缸中吐了四天泥沙的螺螄,眼下一個個瞧著小巧可愛,外殼在日光照耀下隱隱透光。

雖然從外表看是乾淨了,但孟桑還是有些不放心。她囑咐徒弟們將螺螄的尾部剪開,添上清水,再用粗木棍不停攪拌。如此可將殘餘的泥沙全部被洗出來,免得之後吃著有泥腥味。多番換水之後,一直等到盆中清水不再變得渾濁,才算洗完。

說是美食比試,但在規則上也允許參賽的庖廚帶徒弟或幫工的。畢竟如曲大師傅那般年歲的老庖廚,若是讓他事事親為,難免體力不支,根本撐不完一整日的比試。當然,徒弟或幫工隻能做些打下手的活,真正上灶掌勺的事兒還得是庖廚自己來。

關於這一點,每間庖屋裡隨機分配的兩位老饕也會時刻盯著,以保公正。

與此同時,孟桑繼續熬製高湯、處理其他會被用到的小料。

想要做成一碗螺螄粉,光有酸筍、螺螄還不夠,還得另配上藤藤菜、炸腐竹、花生米等等小菜。

這些都是孟桑做習慣的活計,她有條不紊地處理一道道小料,或焯水或炒或炸,然後將它們一一盛入盤中待用。

完全洗淨的螺螄,得先用各種輔料炒製一番,然後再倒入高湯裡一起熬製。炒螺螄入湯鍋後,用長柄大勺攪上一攪,原本白色的高湯立馬變成極淡的橙紅色,湯汁最頂部也浮起薄薄一層好看的紅亮油花,香氣四溢。

說來也有趣,或許是在場諸人聞酸筍的味道聞久了,可能已經有些麻木。除了麵色依舊十分凝重僵硬之外,他們勉強也能在這間屋子裡多待上片刻。

唯有偶然從這間庖屋經過的其他人,猝不及防被獨特的味道撲了一臉,隻覺得接下來吃什麼都不香了,口鼻中僅留下這驅之不散的酸筍味。

“這味兒也太衝了!”

“孟廚娘究竟在做什麼啊,她是完全不想爭名次了?”

“走走走,快走!我是片刻工夫都待不下去!”

“……”

等到螺螄粉會用到的高湯、輔料都準備妥當,便也快到了第二道吃食烹製截止的時辰。

“鏘——”

“第二題,止——”

唱和聲停下之時,孟桑從灶台直起身來,看著一口口砂鍋裡盛著的螺螄粉,眼底沒有忐忑,反而露出看熱鬨的笑來-

同一時刻,一行衣著低調的人行至宅子大門口,為首的是一位年至中年、相貌俊朗的男子,落在他身後半步的是謝瓊、謝青章等人,再往後還有兩位麵容有些陰柔的隨侍,以及一乾瞧著孔武有力的護衛。

能讓謝瓊與謝青章如此相待,為首之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眾人來到大門前,早早在此處候著的杜昉立馬走上前,恭敬行禮,同時將提早買好的木牌呈給謝青章。

雖然是交給食客來投出魁首,但張掌櫃考慮到食材數目、庖廚精力以及投票所耗的時辰,特意給木牌數目設了限製。能投票、可以上台品嘗吃食的木牌數目有限,一旦賣光,不再補充席位。

也就是說,想要拿到數目頗多的木牌,必然得派人來提早買。

於是,穿著一襲輕便圓領袍的聖人笑著瞥了自家外甥一眼,意味深長道:“我不過是臨時起意,而修遠原來早就打算好要過來,給心上人助威?”

今日是上巳節,聖人依照慣例在紫雲樓設宴,款待一眾大臣,邀重臣共賞春日美景、進士遊街。若是要按著往年情形,此宴得是到了晚間方止,謝青章要一直陪伴聖人左右,是根本沒法抽身來此處觀看比試的。

而今年,一乾進士遊街,邀請名妓去宴席卻被當街婉拒一事傳遍了整個曲江,聖人對此也有所耳聞。他領著謝瓊父子提早離席時,麵上說是“為了不讓朝臣們太過拘謹,免得誤了賞春”,實則一離席,就領著妹夫、外甥等人換了一身衣裳,直奔此處而來。

聽見聖人所問,謝青章微微一笑,不緊不慢道:“阿舅,若僅是修遠一人要來,何必提早備下如此多的木牌?蓋因阿婆昨日就提點過幾句……”

換言之,您分明也早就計劃好了來看熱鬨,咱們甥舅倆是半斤對八兩,誰也沒臉說誰!

如此一來,聖人那一副威嚴的長輩姿態是裝不下去了,無奈笑道:“唉,原是阿娘透露的消息,本來還想借機問問你與那孟廚娘的事兒呢……”

“罷了,”他把玩著手中小巧的木牌,笑著大門走,“那我們就去親眼瞧瞧,長安城裡最好的庖廚是哪一位,修遠的心上人是否能奪得魁首吧!”

謝瓊、謝青章淺淺一笑,跟上聖人的步伐,悄無聲息地去到皇太後等人所在的看台。

而看台下的空地上,剛剛看完一出精彩絕倫的俗講,眼下正有些意猶未儘的看客們,一聽見敲鑼聲,注意力立馬被轉移,不約而同地期待起龔禦廚等人做的第二道吃食來。

看著庖廚們與一道道吃食一起登上台,底下響起一輪又一輪的議論聲。

“龔禦廚那邊抬上來的,是烤全羊?”

“倒是切了一個‘大’字,就是不曉得‘小巧’二字從何而來。哎,曲大師傅那兒是做了個什麼,用蓋子遮著,有些瞧不出其中究竟啊……”

“比起這些,”有一食客麵色一凝,語氣頗有些猶豫,“你們有沒有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此言一出,其他人也漸漸回味過來。

“嘶——好像是有一股子怪味……”

“這不會是什麼吃食吧?聞著這般臭,嘗著一定很難以下咽!”

人群中,國子監的一眾監生們麵麵相覷,互相交換了個眼神。

許平猶疑道:“有點臭豆腐的意思,該不會是……”

薛恒咽了咽津液,強打起精神:“就算是孟廚娘,咱們也得相信她的手藝,一定會如臭豆腐一般,聞著臭,吃著香的!”

其餘監生聞言,深呼一口氣,不停安慰自己。

是了,得相信孟廚娘。

隨著孟桑帶著數隻砂鍋和小爐上台,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迅速撲向四麵八方,頓時吸引來一眾人的炯炯目光。

“我沒聞錯吧!還真是孟廚娘?”

“不對啊,孟廚娘方才做的醃篤鮮分明很鮮美,怎麼眨眼工夫過去,就搗騰出這麼個奇怪吃食?”

“不行了,我受不了,這也太熏人!”

站在最前方,直麵這股味道的國子監監生們:“……”

怎麼辦,連他們都覺得有些受不了。

在眾人的質疑、不信任等負麵反應之中,唯有看台上的皇太後隱隱聞見這股刻入靈魂的味道之後,雙眼倏地亮了。

“哎呀,是酸筍!桑桑竟然做了螺螄粉!”

屋內,聖人笑意凝住,忖度著語氣問:“阿娘,這……能入口嗎?”

除了在前些年早就經受過螺螄粉的衝擊,眼下十分淡定從容的孟知味、裴卿卿,以及無條件信任孟桑的謝青章之外,其餘人都忍不住望向皇太後,等待對方的下文,而麵上露出懷疑之色。

連昭寧長公主都蹙著眉:“阿娘,您彆是唬我們吧?光是這味道聞著,就讓人難以忍受。”

皇太後咂摸著嘴,白了眾人一眼,哼道:“在我心中,就沒有比螺螄粉更美味的宵夜!一群不識貨的!”

她老人家說罷,立即收回眼神,目光隔著人群緊緊鎖在螺螄粉身上,心中暗喜。

多少年了,她終於能再次一品螺螄粉的滋味了!

天曉得她有多想念酸筍!

即便皇太後如此說了,聖人、昭寧長公主等人依舊有些半信半疑,顯然內心是不大相信的。

而此番質疑的場景,同樣也出現了宅中各處。宋七娘的小間中,大多數名妓都蹙起眉頭,以帕子捂著口鼻,僅有宋七娘一人信誓旦旦地給孟桑打包票。另一小間,葉懷信擰起眉,神色完完全全僵住,一時都不曉得要說些什麼才好。看台中間的空地上,監生們動作僵硬,羨慕起適才能品嘗到醃篤鮮的同窗,同時懊惱自己的手氣怎得這般差。

聽著周圍一波又一波傳來的質疑聲,許平心中略沉,當機立斷地舉起手幅,試圖帶著監生們一起給孟桑鼓勁。

其餘監生雖然心存懷疑,但也曉得自己的立場。如若此時此刻,連他們都棄孟師傅而去,那孟師傅就真的沒有支持者了。

於是,在許平的帶領下,監生們再度揮舞手幅,有節奏地喊起口號,用儘全力為孟桑打氣。

無論眾人對孟桑這回所做吃食的態度如何,品鑒吃食、投票一事還是得繼續往下的。

隨著張掌櫃念出抽中的紙條,食客們逐一從場中各處來到台上,如第一輪那般領碗筷、嘗吃食。

龔廚子抽中的題目為“大而小巧”。就在眾人好奇“小巧”怎麼解之時,隻見龔廚子刷地抽出刀具,當場解剖起麵前烤到滋滋冒油的小羊羔來。

外層是烤羊,沿著肚子切開之後,便顯露出裡頭的鴨。再往裡,分彆為老母雞、乳鴿、鵪鶉……在眾人驚歎的目光之下,龔禦廚遊刃有餘地切開鵪鶉,最後從中取出了一顆圓滾滾的蛋來。1

龔禦廚笑道:“此為‘大而小巧’。”

刹那間,台上與台下的食客們不約而同地發出讚歎聲,拚命吸著烤肉味,試圖以此來抵抗酸筍那股子味道。

曲廚子抽中的題目為“如聽仙樂耳暫明”,這一題也不算簡單。

當頭一位食客來到他麵前之後,曲廚子與其他仆役一起掀開大蓋子,露出裡頭模樣精巧、栩栩如生的麵點小人來。一眼望去,巨大的木質盤子裡,擺有七十多個神情、動作、衣物不一的小人,有手持琵琶、膝放古琴、唇邊橫著笛子的樂工,亦有身著衣裳、輕歌曼舞的舞姬。

食客忍不住露出驚歎之色:“這是‘素蒸音聲部’?傳聞此吃食極為難做,哪怕是浸淫白案數十年的老師傅都一不定能烹製出來,沒成想今日見著了!”

“當真不愧是豐泰樓的曲大師傅!”

“……”

旁的庖廚那裡,食客們多是表露出讚歎與驚豔,而等到了孟桑這兒,便多是躊躇不定了。

看著頭一個被抽上台的食客,一步三回頭地來到桌案前,孟桑微笑道:“此乃‘螺螄粉’,香臭相衝,嘗來鮮美。”

食客麵如菜色,十分抗拒。

依著常理,若是技藝當真不佳,又怎會一直留到這輪呢?故而,在眾多食客心裡,今日所品嘗的吃食或許各有優劣,但絕對不會難吃。

哪成想,孟桑最後做的一道“螺螄粉”,直接打破了眾人的固有觀念。

偏偏他們還得意思意思嘗一嘗,否則未免有失公允。

來到此處的食客們猶豫幾瞬,依舊無法下定決心。

忽然,從外側傳來一道溫潤的嗓音。

“諸位若是拿不定主意,不若讓我先品嘗一番?”

聽到熟悉的嗓音,孟桑雙眼一亮,唇角也微微翹起,看著從眾人讓出的小道中來到跟前的謝青章。

孟桑笑道:“公筷公勺都備在一側,可自行取拿。”

謝青章淺笑頷首,十分自然地往自己的碗中夾了一筷子米線、舀了幾勺米湯,又分彆添了一些配菜,然後在眾人灼灼目光下,抬起陶碗,怡然自得地開吃。

當手中陶碗湊得越近,那股子奇怪的味道就越發濃鬱。謝青章稍稍屏氣,沒有猶豫地挑起兩三根米線送入口中。

由孟桑親手做出的米粉,口感是一如既往的順滑、有韌勁,牙齒咬下時卻又乖巧地斷開。

最為奇妙的在於,不知是不是他已經習慣了那股子怪異的味道,嚼上幾下之後,更多感受到的是螺螄粉那種香辣、酸爽的滋味,掛在米粉上的湯汁嘗著更是鮮美異常。

謝青章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繼續去夾其他的配菜來吃。炸過的腐竹,呈現出片狀,雖然半麵身子在湯汁裡泡過,但咬一咬依舊很脆;花生米吃著會發出“哢吱”聲,無比酥脆;酸豆角已經醃製入味,咀嚼時能感受到酸爽清爽的汁水溢出;新鮮的藤藤菜隻焯過水,口感清脆,風味清甜……

至於那一條條的酸筍,口感很脆,聞著、嘗著仍然是臭的。可吃多了,等到舌頭味蕾習慣之後,卻隱隱能從中品出一絲絲的香味。

食客們對於這一道螺螄粉,當真是又好奇又不敢嘗試。眼看著謝青章不緊不慢地將碗中螺螄粉吃完,一眾食客按捺不住開口詢問。

“這位郎君,螺螄粉的滋味如何?”

“究竟好不好吃啊,快說句話呀!”

“……”

謝青章咽下口中吃食,斟酌道:“湯底十分鮮美,辣得恰到好處,嘗來十分開胃。至於這散出彆樣風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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