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間,暑熱更盛,而期盼已久的甘霖終於在帝後共同祝禱下姍姍來臨。一場暴雨,澆散了難言的苦熱和乾旱,給黎民蒼生無量福氣,亦衝淡了宮中連失兩子的愁雲慘霧。
於是,沉寂許久的絲竹管樂再度在宮廷的紫頂黃梁間響起。這一日大雨甫過,空氣中清馨水氣尚未散儘,玄淩便曉諭後宮諸人,於太液池長芳洲上的菊湖雲影殿開宴歡慶。也許宮中,也的確需要這樣的歡宴來化解連連喪子亡命的陰詭。
菊湖雲影殿築於十裡荷花之間,以新羅特產的白木築出四麵臨風的倚香水榭,水晶簾動微風起,湘妃細竹青簾半垂半卷,臨著碧水白荷,極是雅潔。殿外惟有九曲廊橋可通向湖岸,九曲回轉的廊橋皆用堆雪玉石甃成,四畔雕鏤闌乾,雅致瑩澈。殿外天朗氣清,水波初興,天光水影徘徊成一碧之色;水岸邊芳芷汀蘭,鬱鬱青青,把酒臨風,喜樂洋洋。
在座的嬪妃皆是宮中有位分又有寵的,失寵的慕容妃自然是不在其列。自我和恬嬪小產之後,未免觸景傷情,玄淩便不大來我們這裡,對我的寵愛也大不如前。因此,寵妃空懸的情境下,在位的嬪妃們無不使出渾身解數,為博玄淩歡心而爭奇鬥妍。而我心底,縱然明白他是為什麼寬待慕容妃,然而到底,也不是沒有一點怨恨的。而在這怨恨之外,多少也有幾許自憐與感傷。
滿座花紅柳綠間,皇後氣質高遠寧莊;敬妃豐柔頤和;欣貴嬪明眸善睞,談笑風生,令人觀之可親;眉莊是寧靜幽雅,含羞微笑,令人見之意遠;曹容華苗條纖弱;秦芳儀細腰如束,令人一見心醉;劉慎嬪的點額妝,眉心微蹙,油然而生憐香之意;杜恬嬪的醉顏妝,雙頰胭紅,不覺又起惜玉之情。此外諸女,或以姿色勝,或以神態勝,各有動人心意之處。
心境如我,一時間是無法融入這豔景中去的。而如此蒼白的心境,連擇衣都是銀白的吹絮綸平衣,隻挽一個扁平簡單的圓翻髻,橫貫一支鑲珠銀簪,擇一個偏僻的座位,泯然於眾。玄淩瞧見我時,目光有含蓄的憐憫,然而我還是驚覺了,憶及我那未能來到這世間的孩子,心底淒苦,轉首悄悄拭去淚痕。
如此鶯鶯燕燕,滿殿香風。玄淩也隻是心意可可,並未有十分動心之態。皇後見他意興闌珊,遂進言道:“雖然定例三年選秀一次,但宮中近日連遭變故,若皇上首肯,也不是不能改動,不如風月常新,再選些新人入宮陪伴皇上吧。”
玄淩不置可否,但還是感念皇後的盛情:“皇後大度朕是明白的,可是眼下朕並沒有心情。”他的目光微微沉寂注視,“何況新人雖好,但佳人不可多得啊。”
皇後會意,很快微笑道:“內廷新排了一支歌曲,還請皇上一觀。”
玄淩客氣微笑,“今日飲酒過多,不如改天吧。”
然而皇後堅持:“歌女排練許久也是想為皇上助興。”皇後一向溫順,不逆玄淩的意思,今天這樣堅持己見倒是少有,玄淩向來對皇後頗尊重,此刻也不願違拂她的心意,便道:“好。”
殿中靜悄悄的無聲,涼風偶爾吹起殿中半卷的竹簾,隱隱約約裹來一陣荷花菱葉的清香。遠處數聲微弱的蟬音,愈加襯得殿中寧靜。過不一會兒,卻聽到殿前湖麵上吹來的風中隱約傳來低婉的歌聲,聲音很小,若不仔細聽很容易恍惚過去,細聽之下這歌聲輕柔婉轉,如清晨在樹梢和露輕啼的黃鶯,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味,動人心魄。
歌聲漸漸而近,卻是一葉小舟,舟上有一身影窈窕的女子,緩緩蕩舟而來。而那女子以粉色輕紗覆麵,亦是一色淺粉的衣衫,琳琅出於碧水白荷之上,如初春枝頭最嬌豔的一色櫻花,嗬氣能化,讓人砰然而生心疼嗬護之心。然而她究竟是誰,眾人皆是麵麵相覷,滿腹狐疑,惴惴不定。
此女一出,雖隻聞其聲而不見其容,但眾人心中俱是了然,如此歌聲動人的女子,遠出於當日的妙音娘子與安美人之上,如何能與之比擬,將是爭寵的莫大勁敵。然而她歌聲如此可人,那怨懟嫉恨之語,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她愈近,歌聲越發清晰,唱的正是一首江南女子人人會唱古曲的《蓮葉何田田》。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中有雙鯉魚,相戲碧波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南。蓮葉深處誰家女,隔水笑拋一枝蓮。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水覆空翠色,花開冷紅顏。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間。蒙君贈蓮藕,藕心千絲繁。蒙君贈蓮實,其心苦如煎。”
此曲是江南少女於夏中采蓮時時常歌唱的,亦是表達與情郎的相思愛慕之意。然而曲子愈是普通,我愈是驚異此女的聰慧。從來簡單的物事方最顯出功底深厚,如同頂級的廚師,若要真正一展廚藝,必不會選繁複的菜式,而是擇最簡單的白菜、豆腐來做,方能顯出真章。宮中善歌的女子不少,惟獨此女才真正引我注目。我不禁感喟:這是何等絕妙的佳人!
果然歌出自她口中,如怨如訴,如泣如慕,餘音嫋嫋,不絕如縷。一湖蓮開如雪,風涼似玉,美人歌喉如珠徐徐唱來,但覺芙蓉泣淚,香蘭帶笑,風露清寒,春愁無儘,令人頓起相思之情,縈繞於心,溫軟又惆悵。
她的粉色衣衫被湖風吹動,衣袂翩翩如舉,波光天影瀲灩之間,倒映她纖弱的身影於水中,如菡萏初開,輕盈似蕊,淩波恍若水中仙,大有飄飄不勝清風之態,風致清麗難言。
玄淩遠遠觀望早就癡了,口中訥訥難言,轉眸一瞬不瞬盯住皇後。皇後柔和注目玄淩,極輕聲道:“歌喉雖然還有所不及,但也可比六七分像了。”
玄淩微微黯然,很快轉臉專注看著那女子,似乎自言自語:“已經是難能可貴了。這世間終究沒有人能及得上她。”
皇後目光一黯,唇邊依舊凝固著笑容,隻是不再說話。我與他們隔得極遠,零星聽得這幾句,也不作深想。
待得舟近,早有人下去問是誰。那粉衫女子隻是不答,隨手折下身畔一朵盛開的白蓮,遙遙拋向玄淩,口中隻反複唱著那一句“蓮葉深處誰家女,隔水笑拋一枝蓮”,如此風光旖旎,款款直欲攝人心魂。玄淩哪還能細細思量,快走兩步上前接在手中,那白蓮猶沾著清涼的水珠,舉動間濡濕他的衣袖,他卻全然不顧。
眾人見這般,不由臉色大變,惟獨皇後唇邊含一縷柔和的笑,靜觀不語。
玄淩接了蓮花在手,含笑反複把玩,目光隻纏綿在那窈窕女子身上。此時舟已靠岸,雖看不見容貌,我卻清楚看見她身形,竟是十分熟悉,心底勃然一驚,轉瞬想到她嗓音毀損並未完全複原,又怎能在此出現,不免又驚又疑,回顧眉莊容色,兩人目光交錯,亦是與我一般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