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雨霖鈴(2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8367 字 6個月前

“朱宜修。”我的唇齒間淩厲迸出皇後的名字。字字誅心。“我以為沒有妨礙她。在她眼中。我卻已經是個最妨礙的人了。”我看一看槿汐。心底驟然湧出一股軟弱與悲愴。“她最初。亦不過是利用我與華妃抗衡啊。自我入宮以來。早已步步處處在她算計之中。人為刀俎。我身為魚肉還不自知。又如何與她抗衡。她早就是布下了天羅地網啊。”

槿汐微微低頭。她日漸清瘦的下頜在昏黃的燭火搖影中有淡淡堅定的弧度。微紅的燭光似水痕劃過。在她略顯蒼白的臉頰上投下頗為妖豔的嫣紅。隻是那嫣紅也如影子一般。有陰暗的暈色。她默默盤算半日。“不要說以今時今日。哪怕是從前。咱們一時也沒有能力與皇後抗衡的啊。”

槿汐說的是實情。我何嘗沒有仔細盤算過。在我蒙頭昏睡的晨光裡。我在身體的痛楚中。並沒有完全沉睡過。無數次的痛苦。身體的每一根神經因為疼痛的牽扯而愈發清醒而委頓。我再不甘心。亦隻能承認。“在後宮中。多數嬪妃以為她賢良淑德。往往知道她真麵目的嬪妃都會有意外的橫禍發生。所以她麵對後宮的笑容永遠溫和賢淑。更重要的是。連皇帝也這麼認為。她是朱氏家族的女兒。太後的親侄女。皇帝的親表姐。純元皇後唯一的親妹妹。這是她母儀天下牢不可破的血緣力量。即便她沒有子嗣……”我冷笑一聲。仿佛黑夜裡悄然掩伏枝頭的夜梟的淒厲鳴叫。“不。從前愨妃的兒子已經成了她嫡嫡親的兒子了。她隻消等著坐穩她皇太後的位子就是。”

“皇帝……”槿汐額頭上的青筋微微一跳。目光灼灼望向我。

她的意思。我如何不了然。淒苦的笑容悄無聲息地蔓延到唇角。如裂痕一般橫亙在我臉上。我靜一靜聲道:“懷著朧月後來那幾天。家中事發。變故橫生。我何嘗沒有想過。若肯委曲求全。或許能求他相信甄家的清白。然而他哪裡肯信。依舊是一道聖旨貶黜了我家人。其實是我當時想不明白。若他相信我。我自然不會因純元皇後的一件故衣而被禁足。在棠梨宮中受儘冷落苦楚。白白賠上了流朱一條性命。甚至連我有身孕也不得外出。我是前後想的明白了。才自求出宮修行。其實即便我還在他身邊。他還冊我昭儀。我如何能對著他強顏歡笑、忍辱承歡。他終究是皇帝嗬。而我甄嬛。絕不是這樣的性子。”

槿汐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道:“其實甄大人、甄夫人和甄公子雖然南北兩隔。然而總算性命都保住了。娘子雖然要強。卻也不至於剛毅硬氣如瑞嬪小主。自殺明誌、申訴冤屈。卻還落了一個脅迫君王的罪名。死不瞑目。隻是可惜了甄少夫人和小公子。”槿汐沉吟片刻。終於還是問。“其實有件事奴婢一直想不明白。若安陵容恨的是娘子。隻管對娘子或者娘子的至親下手也算有情由。怎麼會反而是甄少夫人和小公子慘遭橫禍。奴婢聽說。當時為甄少夫人和小公子醫治瘧疾的。正是安氏自己身邊的太醫。實在是蹊蹺。”

這情由。以往若在宮中。我是半分也說不出口的。隻得由著它埋在心中。任由它爛在肚子裡。然而今時。已經不同往日了。

我儘量克製住自己的語氣。由激烈克製成平淡。“女子的嫉妒。是非常可怕的。尤勝於洪水猛獸。”我頓一頓。“尤其是男女之情。”

槿汐陡然一驚。立刻明白過來。她的吃驚不亞於我當年在入宮前一夜發現的陵容的眼淚悲泣。她怔怔片刻。容色稍稍恢複。道:“奴婢自問在宮中磨礪多年。也算見過不少人與事。雖然亦能體察出安氏些微的不軌之心。然而甄公子……安氏對甄公子。奴婢當時真真沒有看出半分來。”

我長長地歎息一句。道:“何止是你。若不是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連我自己也幾乎不能相信的。然而所謂孽緣。真真切切是有的。安氏心思之深沉細密。亦可見一斑。”我怔怔落下淚來。滾燙的眼淚幾乎燙傷到我的心智。“從前你旁敲側擊。亦提醒過我安陵容或許有二心。要我小心提防。是我自己太相信她。太相信所謂姐妹之情。才至於今日的地步。也是我大意輕信、咎由自取了。”

槿汐道:“這便是娘子的軟弱之處。太過重情了。其實在宮廷之中。不妨把‘情’之一字看得淡些。便如敬妃娘娘一般。或許要自在坦然得多。”

我哽咽著。將自己一直未曾想明白的心思一一道來:“槿汐。我一直想不明白。我待安陵容。雖不如對眉莊一般掏心掏肺。也算是儘心儘意。緣何她恨我至此。先以舒痕膠殺我腹中幼子。再依附皇後聯手扳倒我。將我踩至最底處。連我一家老少也不放過。我不明白。她怎會這樣恨我。”

槿汐的神色亦是複雜而迷惑的。然而她坦然一笑。卻是世故的明白洞悉。“人心的繁複善變。大約也在於此吧。”

“人心的繁複善變……”。我喃喃反複自語。“槿汐。如今我常常有一種癡心妄想。人生若隻如初見……譬如陵容。隻是我初見她時那般柔弱楚楚。眉莊姐姐也是那樣爽朗大方。而他。隻是我初見他時的樣子……”我淒婉一笑。“漫天四散如雨的杏花中他含笑而來。那一個春天……可是春天。終究是要過去的。若時間隻停在那一刻。沒有後來的種種糾結。該有多好。”

夜風從窗縫間貫入。帶著潮濕陰寒的氣息。似一口欲吐未吐的歎息。晃得原本稀微的燭火跳躍明滅。槿汐伸手護住火苗。默然片刻。道:“秋風悲畫扇。故人心易變。世間的事往往如此嗬。”

“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兒,比翼連枝當日願。”我緩緩吟誦完。夜雨霖鈴愁難當。我竟輕輕地笑了。道:“今夜竟也是寒雨霖鈴的時候呢。槿汐。你信不信。薄幸錦衣兒,這些日子來。其實他幾乎不入我的夢來。隻怕長久下去。我竟快要忘了他的樣子了。”

槿汐的笑有沉甸甸的溫和。安撫人的心。道:“他原本就是娘子決意要忘的人嗬。不記得自然是最好的事了。宮中的日子從來最能磨礪去人的棱角。娘子入宮多年。對人事、對他。多是隱忍求全的。宮廷中紅牆朱影紛爭不斷。奴婢常常會覺得。娘子初入宮闈時的氣性都已經消磨殆儘了。直到那一天。娘子與他決絕拜彆。決然吟誦‘錦水湯湯。與君長訣’。如此果決堅毅。一去再不肯回轉。奴婢才清晰覺得。這才是娘子真正的本性。娘子之所以為娘子。便當如是。隻可惜。宮裡是容不下這樣的好氣性的。娘子能走得出來。保全自己也保全彆人。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感激槿汐的通達明白。然而亦道:“即便我忘記了他。有些事、有些怨恨傷心。隻怕也要很久才能忘記了。”

“雁過終究也留痕。何況是人呢。即便長久以後娘子真真正正忘記這個人了。有些傷痕到底也是抹不去了。人有心魔。娘子也要極力平複才好啊。”槿汐勸完。笑容明亮而清澈。如水波搖曳。仿佛能照亮人的眸子。“那麼。其實算不算是娘子對他的情意也不是真正的銘心刻骨呢。所以怨恨傷心要比思念愛慕來的多。若是真正情意深刻而堅定。是不會輕易被仇恨怨念所遮蓋的。自然。宮中從不需要這樣的情意的。這樣的情意即便有。也經不得風吹雨打、種種陰謀詭計。總要消散去的。不過話說回來。若隻是娘子費心勞力維係這樣的情意。他卻猜疑揣測。這情意如何能長久。反而叫娘子落到傷心出去。這世上的好情意。必得是你有情我有意。你信我我也信你。方能真心相知。到長久裡頭去。”

我微笑道:“槿汐。你是否今年已年過卅五。是否真的自幼生長在宮中侍奉。”

槿汐微微驚訝。“這個自然。”

我笑:“那麼。為何你懂得的竟比這世上萬千癡男怨女懂得的都要深切明白。”

槿汐也是失笑。“娘子取笑奴婢呢。娘子一向聰敏。怎不曉得大千世界之事。本就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尤以情愛為甚。若換做是奴婢陷於情愛之中。此刻也不過是個最最糊塗的人罷了。”

我微微頷首。“隻是槿汐。你最最精明。怎會陷於情愛之中。有不能自拔的一天呢。”

槿汐是神色一個恍惚。反而是我覺得恍惚看錯了。槿汐如何會有這樣哀傷而多愁的一瞬流露。定是我看錯了。她很快笑道:“奴婢身世卑微隻懂得服侍主子。又是卅五老女了。大半輩子早已過去。如何還有情愛之事。當真是說笑話了。”

我與她說話。心中煩擾已經減輕了大半。此刻也笑道:“是啊。這事的確是我玩笑了。隻是如今叫我看來。無情竟是比有情好的多多了。”

槿汐隻是笑。“是麼。若有一天娘子或許遇上真心待娘子。娘子又真心相待的人。恐怕娘子便不會說這樣的話了。”

我啞然失笑。“槿汐。你是笑話果然比我打趣你的更過分了。我已在佛門之中。怎還會遇見這樣的人呢。”

槿汐服侍著我擦洗了身子睡下。隻一味和靜微笑。“的確是奴婢玩笑了。引娘子笑一笑。能好好睡罷了。”

如此我複又睡下。窗外雨聲潺潺。風聲蕭蕭。本就秋窗秋不儘,那堪風雨助淒涼。又牽動離情彆恨。人世淒涼。我在長久的傾訴中不覺淚灑窗紗濕。亦稍稍得到平息。漸漸睡穩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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