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玉壺光轉(2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10165 字 6個月前

我低低唱道:“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為誰苦。雙花脈脈相問。……”卻是忘了歌詞。再也唱不下去了。隻得笑道:“真想不起來了。”

溫實初接口道:“下一句也是最後一句。。隻是舊時兒女。”

我不好意思地撫一撫臉頰。淡淡笑道:“難怪我要忘了……”我低一低語氣。語中已帶了些許無奈。悵然道:“咱們都不是舊時兒女了。舊時的歌都要忘了。”我轉一轉神色。把玉壺推到他麵前。鄭重道:“一片冰心在玉壺。甄嬛自愧不能承受這樣厚重的情意。還請收回吧。”

溫實初神情一變。忙掩飾著喝了一口茶鎮靜下來。緩緩道:“這玉壺是我家傳之寶。家父曾經叮囑我。一定要贈與心愛之人。從前我沒有機會送給你。如今我真心誠意懇求你。收下這個玉壺。”

我搖頭。溫言道:“這玉壺這樣貴重。你是該交給心愛的人。可惜實初哥哥。你卻並不是我的心愛之人。所以我受不起這個玉壺。即便你勉強我收下。對這個玉壺而言。它是被辜負了。”

溫實初無言以對。神情凍住。仿佛被第一場秋霜卷裹的綠葉。沮喪而頹唐。“嬛妹妹。你總是不肯接納我。從前是。如今也是。”

我想了想道:“實初哥哥。恕我直言一句。你時時總記得幼時之事。你心裡喜歡的。或許隻是當年未入宮前天真柔和的我。而不是如今的我了。如今的我大異從前。你又何必為此執念良多呢。”

他忽地抬頭。目中有逼灼的光芒燃燒。他身子急急前傾。啞聲道:“嬛妹妹。我一定要說與你聽。我對你的心意一直都是一樣的。”他聲音微微低下去。卻依舊誠摯。“不僅是在宮裡還是在外頭。”

我靜靜聽他說完。忽而無聲微笑出來。我笑得那樣寧靜。寧靜中有幾乎淡漠不可見的胸有成竹和荒涼。仿佛冬日裡第一層霜降。悄然無聲地落了下來。蒼白茫然。

“還記得曹琴默麼。”我的話突兀的問了出來。

“是。”溫實初的神色頓然一黯。垂手下去。“自然記得的。”他喃喃道:“怎麼會不記得呢。”

我緩緩閉上眼。靜靜道:“是啊。從前的襄貴嬪。溫儀帝姬的生母。追封襄妃。”我忽地睜眸。厲聲道:“襄妃當日是怎麼死的。你我心裡都一清二楚。”

溫實初神色黯然。額上的冷汗一層又一層細密地 逼仄出來。如寒雨臨江。泠泠生冷。片刻。他歎息著仿佛是安慰自己:“這件事我一直耿耿於懷。一想起來總是日夜不安。也算是我的一樁虧心事了。幸而溫儀帝姬現在有端妃娘娘細心照拂。襄妃死後頗為風光。我才稍稍安心些。現在能做的。隻能是竭儘心力看顧溫儀帝姬的身體。也算稍稍贖罪了……”

我冷冷打斷他。“我要說的不是這個。你我一起長大。在宮中一同經曆的事也不算少了。我有什麼好什麼不好你也都十分清楚。甚至曹襄妃之死。你是不情願的。恐怕你心裡也是埋怨我的……是不是。”

他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怔怔道:“這……我……”

我微微蹙眉。幽幽道:“慕容世蘭一死。我要對付的隻剩下了曹琴默。可是她是那樣小心謹慎的人。要製造一個她失足溺斃或是意外的機會幾乎是不可能。要捏造一個罪名給她隻會讓她反口來謀害我。既然暗殺不成。隻能下藥一著了。你一直在太醫院素有慈名。醫術又精。又肯憐弱惜貧。她才肯放心些。何況咱們下給她的藥。隻是魘鎮心神。讓她夢魘更甚。再使其心力衰弱不繼。這才無聲無息置她於死地。”我看他一眼。“也難為你了。”

溫實初深深望住我。道:“為了你。我總是肯的。”

我頗有所動。微微頷首道:“你一向心地好。是斷不肯動殺機的。當初也是猶疑了許久。要不是為了幫我。你又怎麼肯呢……如今想來。我也覺得當時太很心了些。隻是人在其位。你不殺人。人就要殺你。襄妃又是那樣聰慧精明的人。知道我不少把柄。我是斷斷容不得她了。”

溫實初雙唇微抿。有一點堅毅的棱角。他其實也算是個好看的男人。穩妥而忠厚。他輕聲安慰道:“嬛妹妹。你總是善心的。隻那一回稍嫌狠辣了些。”

“是麼。那麼殺餘氏和華妃。我也不算狠辣麼?”我緩和了語氣。輕緩道:“我善心也好。狠辣也好。你都看在眼裡。咱們這樣熟悉。彼此知曉。也算得是親近了。可是若說到男女之情。誰又不願隻把最好的一麵給他看。不好的全都藏了起來。你卻是知曉我的秘密太多了。若與你一起。我隻會覺得不自在。你也未必會忘記我的不好。若這樣朝夕相對又有什麼好。何必這樣彼此為難。”

溫實初大受打擊。他低頭。眉如臥蠶蜷曲。他右手緊緊抓著左手。用力地。有血紅的印痕泛起。他克製著道:“我小小一個太醫。在你眼裡。總是不好。總是一個無用的人。”

我柔聲道:“你的好我自然知道。若說做太醫。你年輕有為、醫術高明。頗受皇上器重;若說做丈夫。你一定會是一個好夫君。疼惜妻子。百般照顧。可惜實初哥哥。比如喝茶。我喜歡喝‘雪頂含翠’這一味。而普洱再好再鮮美。我偏偏不喜歡。難道就能說普洱不好麼。隻是各人喜好不同罷了。”

他喃喃自言自語。“你是說。我在你心中便是那杯普洱。”

我低低道:“實初哥哥。你是很好很好的。可惜是我無福。沒有辦法喜歡你而已。”我捧著玉壺道:“一片冰心在玉壺。這份情誼。我是擔當不起了。可是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我卻是十足心領了。我心中永遠視你為親為友。永遠都會。”

他的雙唇有強忍淒苦而成的不飽滿的弧度。銜了清愁和幾許柔情:“視我為親為友。可惜都不是我想要的啊。”

我亦是淒楚相對。“實初哥哥。這世間。咱們想要的。何曾能真正得到的。我在宮中掙紮多年。不過是想求得一分真心。兩分平安。可是連這也不可得。反而落到今日地步。”

他見我難過。勸道:“雖然到了如今地步。可不幸中之大幸。你離開皇宮。也是個自由之身了。”

我心中難過得似被一隻手緊緊揪著。卻不願在溫實初麵前落淚。極力忍耐著道:“我雖然離開後宮是非之地。可是我父兄身受的苦楚我不能忘。我的姐妹和女兒都在宮中。當今的九五至尊是她們的夫君、父親和主子。就算我身在宮外是個自由之身。可是那些年的事情我何曾能忘得掉。我一輩子也忘不掉。那麼即便我身子自由。心也不得自由。日日受苦。”

他想要安慰。便欲伸手過來。我忙縮了縮手。他的神情略略尷尬。忙掩飾了下去。隻得道:“嬛妹妹。你彆難過。”

我彆過頭。極力忍住眼中欲落的淚水。“皇上對我這幾年……實初哥哥。我亦不怕對你說。對男女之情。我亦算是死心了。所以你對我怎樣說。都是無用。如今。再怎樣苦再怎樣難。我隻想在甘露寺中好好住下去。誦讀經文來安自己的心。”我定一定神。道:“我知道你有辦法讓我離開這裡。可是離了這裡。我又能去哪裡。我父兄遠在川北嶺南。天下之大。我飄零之身竟無處可去。所以實初哥哥。為我好。也為你好。不要再常常來探望我。”

溫實初良久無言。道:“連常常來看看你也不成麼。”

我微微點頭。“你來的這裡多了。隻怕宮裡也會知道。不知道又有幾多風波麻煩興起來。何必呢。”

他用力閉上雙眼。片刻。緩緩吸了一口氣。道:“你怕連累沈婕妤和朧月帝姬。”

我用力點頭:“說實話。我眼前能牽掛得到關懷得到的人也就隻有於她們了。”我牢牢望住他。“你曾經答允過我。一定會好好照拂她們。竭儘全力。那麼你就不能為任何人做任何可能會傷害到她們的事。這是親口向我允諾的。實初哥哥。你既然對我好。那麼你對我說過的話作不作數。”

他張口結舌。半晌神情已經轉為肅然。道:“我應允你的。自然作數。”我一顆心緩緩放落了下來。暗暗透出一口氣。

他眼中的惆悵和失望濃密如初冬時節的大霧。迷迷茫茫。重重陰翳在他眉眼周遭。他低聲悲傷期許道:“其實你大可以告訴我叫我等你幾年。這樣慢慢等一輩子也不要緊。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拒絕我。殘忍決絕如此。不讓我懷有一點點希望。”

他語中的傷懷感染了我的心緒。我怔一怔。心中愁苦。卻不肯在臉上流露半分。隻靜靜道:“我若給你虛無的希望。隻會讓你白白地等待。實初哥哥。你知道我從不肯說違心的話。若我騙你拖延你。我自己也不能安心。”

他悵然良久。窗外明淨的天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是照在一個永遠陰暗的角落之上。怎麼也照不亮。他雖然失落。卻也極力鎮靜著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時。你剝了好多蓮子給我吃。那時你還年紀小。不知道吃蓮子要把蓮心剔出來。我一顆顆吃下去真覺得苦。苦得吞也吞不下去。可是因為是你剝給我的。多苦我也會吃下去。吃得歡喜。隻覺得甜。所以今日隻要是你的決定。無論多難過。多難接受。我都會接受。尊重你的意願。”

我隻覺心頭一鬆。放緩了語氣。道:“你總是心疼我在這裡辛苦。可是若為避免生活辛苦而和一個自己並不喜歡的人在一起。我並不是這樣的人。這一點。實初哥哥想必早就明白。所以。你若是待我心愛之人一般待我好。隻會是浪費情感。也叫我為難。所以這一輩子。我對會敬你如兄如友。來回報你待我種種種種的好。”我說得輕柔如春風化雨。但話中的分量。他自是掂量的出來。我待他這樣客氣。卻並不能給他半分希望。

他良久隻是無言。隻點了點頭。起身離去。苦笑道:“嬛妹妹。你總是叫我拿你沒有辦法。可是今日既然你已說得這樣清楚。我……再也不會叫你為難了。”

我把玉壺放至他麵前。仔細為他重新包好。輕緩道:“好好收起來吧。以後一定送與一樣愛你的女子。不要再輕易示人了。”

他怔怔望著那玉壺伸不出手來。長歎一聲。惆悵道:“你若不肯收下。我還再給誰去。”

我心下微微不忍。然而也隻是一瞬間。複又剛硬了心腸。我若有一刻半刻的心軟。以後於他於我。都隻會是煩惱無窮。於是麵上還是笑著。道:“這話。便像是在和我賭氣了。”

我再推一推。他終究是無奈。轉一轉臉。道:“我怎麼舍得和你賭氣呢。”他的手微微顫抖著。須臾。狠狠閉一閉眼。把玉壺摟到懷中。大步離去。

他走至門外。頻頻回首三次。眼中的眷戀和傷痛。直欲摧人心腸。我幾乎不敢抬頭看他的目光。隻是如常微笑著。眼見他眼中的眷戀和不舍似天邊最後一抹斜陽。終於一點一點。絕望地沉墜了下去。隻餘無限傷痛。似無邊夜幕。黑暗到讓人沉淪。

我垂首片刻。能出口的。終究隻是長長歎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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