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再相逢(1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12879 字 6個月前

我時醒時睡。多半裡是昏昏沉沉的。然而這樣過了三五日。我的精神漸漸好轉。聽浣碧說起。玄清的病倒是愈發重了。整日發著高燒。

問起溫實初玄清為何這樣病重起來。他也隻是含糊其辭。說得不甚分明。我也沒有力氣跟他分辨。隻得先養好了自己再說。

這一日我吃過了藥精神好些。便靠在床上閉目養神。浣碧便坐在我身邊。對著光線挑揀著草藥。覷得左右無人。我將多日的疑惑一並問了出來:“王爺為什麼會突然病得這樣重了。”

浣碧麵上的憂色如晨起時覆在枯草上的白霜。也是這樣萎靡蠟黃的色彩。蹙眉道:“溫大人隻說是前幾日著了風寒後就沒有好好休養。小姐病著那幾日又接連幾日幾夜沒有吃好睡好。所以身子一鬆下來。那病逝就洶洶如虎了。因而一時半刻還克製不住。”

我略略沉吟。又問:“那麼王爺是如何得的風寒。”

浣碧低一低頭。聲細如蚊。道:“那日溫大人在時已經說了。王爺趕來禪房看小姐時穿的衣裳少了。正好那日天氣又冷……”

我微微一笑。繼而收斂了笑容。隻炯炯盯著她道:“那是溫大人的說法。我要聽你的實話。”我曼聲道:“浣碧。溫實初自然有瞞我的道理。那麼你呢。你也要瞞我麼。”

浣碧絞一絞衣角。咬著唇望向我。遲疑著道:“小姐真要知道麼。”

青花纏枝香爐中稀薄香霧飄出。淡淡散在空氣中。彌漫出一股清淺的佛手柑香氣。這樣的氣味叫人神智清明。

仿佛還是在昏寐之中。有一個冰冷的身子懷抱著我。那麼冷的身體。仿佛冰雪寒霜一般。叫我在燥熱的昏聵中獲取一絲清涼與舒適。我緩一緩神氣。道:“自然。”

浣碧的容色微漾起波瀾。怔怔地似乎出神。緩緩道:“那一日小姐發高燒。人燙得了不得。都開始說胡話了。我與槿汐端了雪水來。敷了了多少冷毛巾也不中用。連冷水也化暖了。槿汐忙讓我去請溫大人來。可是那會子溫大人正好奉召進宮去為胡德儀診治去了。自然無法入宮去請。隻得回來了。我急得隻會哭。正巧那會子王爺帶著阿晉回清涼台。在山下瞧見了我一同去了禪房。見小姐這個樣子。立刻阿晉騎馬去請了清涼台的大夫來。可是那麼巧偏偏下起了大雪。封住了山路。大夫也請不來。小姐燒得臉都紅透了。氣息又急。我們陣陣都要嚇死了。”浣碧停一停。又道:“其實小姐的病症便在發熱高燒不止上。沒有大夫診治。也找不到退燒的藥物。於是……”她臉上紅雲大起。遲疑著說不下去。

她這樣忸怩。我心中倒隱隱有些曉得了。不覺臉上如火燒一般。

在我昏熱之中。那個渾身冰冷抱著我的人。是玄清。

浣碧扯著手中的絹子。一下又一下。聲細如蚊。“王爺隻穿著貼身的小衣。臥冰雪之上。自己身子冷透了之後再抱著小姐。如此反複多次。讓小姐的高熱退下來。後來雪停了。王爺就抱著小姐上了清涼台。加之小姐後來一直昏睡不醒。王爺幾乎目不夾睫地與溫大人一同照顧。這樣連番辛勞。饒是身子是鐵打的。也扛不住了。”浣碧見我低頭默默。臉紅得要滴出血來。忙急急分辯道:“小姐放心。那時候小姐是穿著衣裳的。”

我定一定心思。慢慢坐起身子來。道:“浣碧。你去取我的外衣來。陪我去瞧瞧王爺。”

浣碧急道:“小姐的身子還沒好全呢。出去豈非又著了風寒。斷斷不成的。”

我咳嗽兩聲。擺手道:“沒有成不成的話。王爺於我有大恩。如今他病著。我不能不去瞧。你曉得我的脾氣的。不用再勸。”

浣碧見我執意要去。也不好再勸。隻得翻了件大毛的衣裳出來為我穿上。把頭發攏好。又抱了個收爐在我懷裡。扶著我一路往綠野堂去。

我居住的地方離綠野堂的路不近。我身子虛弱。少不得走走歇歇。走了良久方到。綠野堂極有古意。阿晉看見我。耷拉著腦袋道:“娘子來了。王爺還睡著呢。”

我輕輕點頭。輕聲道:“我進去瞧瞧。等會兒就出來。”又問:“太妃來過麼。”

阿晉搖頭:“怎麼回來呢。太妃今生今世都不能出安棲觀的。王爺身子不爽的事還瞞著呢。”

我點頭。“先瞞著吧。免得太妃焦心。”

綠野堂裡疏疏朗朗。隻擺著幾件金柚木家什。除了書還是書。牆上懸掛著各色名劍兵刃。我心中生出一點漫然的欣慰。當真是一點女人的痕跡也沒有。

他兀自昏睡著。容顏有病中的憔悴支離。一身素白的寢衣。領口有素淨的起伏的柳葉紋。他的眉頭微微皺起。連在睡中。也不是快樂的神情。

陽光淺薄如紗。有一點點桃紅的顏色。染了霧氣的白蒙蒙。隔著簾帷照著他的臉。有微微的柔和的光芒。那種光芒。仿佛他身體裡點著一盞燈火。他的檀木大床黑沉沉的。愈發讓人覺得一襲白衣如夢。

我輕緩走近他。病中一點含糊的記憶。仿佛很久以前。他的一滴淚落在我的臉上。那種溫熱的觸覺;還是這一次。他寒冷的橫臥在冰雪中的身體。來冰冷我灼熱的病體。冷與熱的記憶在心底糾纏著融化開來。因了他的存在。在久已荒漠的心上綻出第一朵花來。

我在他床前坐下。輕輕伸出手去。按上他蜷曲的眉心。輕輕為他舒展。我總是願意見他笑著的。誠摯的。狡黠的。溫暖著我冰涼荒蕪的心思。

我彆過頭去。窗下的長案上供著一盆文竹。葉若層層青羽翠雲。纖細秀麗。我想。大約是無情的植株吧。才能這樣常年青翠。不凋也不謝。

而人。並非草木啊。

我就這樣靜靜坐著。安靜無語地看著他的睡容。心底無限寧靜。隻覺得。這樣安靜。這樣靜靜的。就很好。

他醒來。已經是一個時辰後了。

他雙眼睜開的一刹那。迸發出火燒雲一般的驚喜。照亮了他整張因病而黯淡的臉。他掙紮著起身。道:“你來了。你可好了麼。”

我含笑。“已經能起身來看你。你說好了麼。”

他握一握我的手。“手還這樣涼。”又問:“來了多久了。”

我縮回手。“不過一個時辰。看你好睡。便不想叫醒你。”我問他。“清。你要喝些水麼。”

他幾乎不能相信。怔了一怔。喃喃道:“你叫我什麼。”

我緩緩站起身。泡了一杯白菊茶遞到他手中。嘴角含了淺淺的笑容:“清。我可以這樣叫你麼。”

“可以。當然可以。”他倏然坐起身。笑容漫漫洋洋泛起在他清俊舒朗的臉上。緊緊握住我的手。“嬛兒。我做夢也想不到。”

這次。我並沒有縮回手。隻輕輕道:“世間的事。往往是想不到的。”我把茶水就到他口邊。“先潤一潤喉吧。”

他喝了一口水。並不急著喝下去。隻含在口中。靜靜看著我。目光中情深無限。

他低低的語氣如溫柔明亮的光線。“你今日穿了白衣裳。”

我低頭。身上正是一件月白色織錦的長衣。用淡銀白色的線繡了精致的梨花。我有些赧然。淺笑道:“自進了甘露寺。再沒有穿過這樣的衣裳了。”我低低道:“這是莫大娘拿來給我的。我隻隨手拿了穿。並不曉得你也穿了白色。”

他厚實的手心貼在我的手背上。連掌紋的觸覺。也是溫暖而蜿蜒的。他說。“我總是相信心有靈犀的。”

窗外有凜冽的寒風。帶著沉重的寒意呼嘯如龍。室內融融如春。我含笑望著他。心中亦是安寧歡喜。

良久。我正要叫人進來幫他盥洗。卻聽得外頭步履紛亂。阿晉匆匆奔進來道:“王爺。皇上和敬妃娘娘、胡德儀來了。”

玄淩。我驟然聽見這個名字。心頭大震。仿佛是無數雷電一同閃耀在天際。轟然一片。玄清也微微變色。道:“皇上怎麼來了。”

阿晉使勁朝著我使眼色。我茫茫然站起來。道:“我出去回避下吧。”

阿晉急道:“外頭正進來呢。出去就要撞上啦。”

玄清旋即鎮定下來道:“我榻後有一架屏風。先到屏風後麵避一避吧。”

我二話不說。立刻避到屏風後麵。剛剛站穩。隱隱聞得珠翠之聲淅瀝。胭脂香風細細。一把闊朗男聲道:“六弟這一病。都沒有人來與朕談詩論畫了。”

那聲音。還是熟悉。這樣驟然而無防備地聽見。幾乎冰冷了我的身體。那樣冷。仿佛還是在棠梨宮中與他的最後一次相見。那種如刀鋒一樣的冰冷和決絕。在瞬間攫住了我所有的意識。我緊緊扶著屏風。隻覺得酸楚而頭痛。

卻是阿晉扶著玄清行禮的聲音:“皇上萬歲金安。”

玄淩一把按住他。笑道:“既病著。還拘什麼禮數。”

敬妃的聲音是熟悉的。與玄清見禮之後。卻是一把極嬌俏甜美的女聲。“王爺安好。”

玄清咳了兩聲。笑道:“皇兄今日興致好。連胡德儀也一起出來。隻是怎麼想到到臣弟這裡來了。”

玄淩道:“難得雪化了。今兒天氣又好。她們整日悶在宮裡也是無趣。因聽說你病了。所以出來看你。”他仔細端詳玄清。“人倒還有病色。隻是精神還好。紅潤得好似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樣。”於是轉頭像胡德儀道:“蘊蓉。你如今倒拘束了。從前見著時還叫一聲‘六表哥’。現下倒一聲兒也不言語了。”

胡德儀掩口笑道:“皇上取笑我不懂事麼。如今臣妾是皇上的嬪妃。自然把這個放著首位。見了六王爺也要守君臣之禮呀。哪裡還能隻先叫‘表哥’呢。”

敬妃笑吟吟道:“胡妹妹這樣懂事。皇上還說她拘束呢。真是冤枉妹妹了。”

忽而一個小小童稚的聲音甜甜軟軟道:“聽說六皇叔病了。朧月特意來向皇叔請安。”

聲音軟綿綿入耳。我的身子陡地一震。所有的心力魂魄都被那個小小的聲音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便向外看去。那屏風由四扇櫻草木雕繪而成。而四周皆又五寸來闊是雕花鏤空了的。

我小心掩好衣角探頭去看。目光所及之處。一個兩歲左右的孩子。被敬妃抱在懷裡。揪了兩個圓圓的雙鬏。鬏上各飾了兩顆明珠。一身粉紅色的水錦彈花襖。細白甜美的瓜子小臉上烏溜溜一雙大眼睛。黑亮如兩丸黑水銀球兒。

我隻看了一眼。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心口。就算我一直以來都沒有見過朧月的畫像。隻看這一眼。便知道一定是我的女兒了。那眉眼口鼻。無一不像我。隻有下頜的輪廓。是像極了玄淩的。

隻聽到自己的心臟。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腔子來。朧月。這就是我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朧月。我心頭一熱。幾乎要哭了出來。

朧月。我好想抱抱我的朧月。她這樣可愛。

然而。我不能出去。我怎麼能出去呢。我死死抵在屏風上。極力克製著我即將要奪眶而出的眼淚。

那邊廂玄清伸手笑道:“朧月來了。可要皇叔抱一抱麼。”我曉得玄清的意思。他的位置。我是最能看清朧月的。

朧月笑嘻嘻道:“皇叔病著呢。朧月不好吵著皇叔的。”說著膩在敬妃懷裡左蹭右蹭沒一刻安生。

玄淩大笑道:“這丫頭鬼精靈著呢。知道你病了不肯要你抱。還要尋個由頭裝懂事說怕吵著你呢。這股機靈勁兒和她母妃是一模一樣的。”

玄淩話一說完。眾人都有片刻的安靜。玄淩話中所指。自然不是敬妃。然而胡德儀嬌笑道:“是呢。說起來彆看敬妃姐姐平時一聲不吭的。可是論起機靈聰慧來是沒得說的。要不然怎說是大智若愚呢。也隻有皇上知道姐姐這麼的聰慧大方。所以這樣疼愛姐姐和朧月帝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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