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人間(3)
四爺向來就是個說乾就乾的人, 隻要覺得能乾,那就乾。
這邊林雨桐給做了一碗炸醬麵,他這把午飯隨便的往肚子裡一塞, 人就走了。
混混在廠裡,其實最不缺的就是朋友。
不過是如今家家的日子都不好過, 指著人家金錢上給予多大的幫助, 那是做夢, 但要是說有事搭把手幫個忙, 那沒問題。如今這廠裡誰乾活去?那腦子活的, 早出去找辦法去了。那拉不下臉, 等著廠裡管的,一個個的都在車間裡貓著打撲克呢。
一個人找廠裡, 哪怕是耍無賴,廠裡領導願意給, 可廠裡其他人呢。這麼多人的廠,地方也不是一個人的。廠長隻要說一聲發揚民主, 那這一準壞事。那麼大一片地方呢, 哪怕是租出去當倉庫用, 一年也不少收益呢。誰想免費用, 下麵都會有意見。
所以,這事無賴還得耍,但一個人耍不行。得搭上人手, 大家來耍。
如今這條件, 肯定是沒資本乾事的。沒資本, 想要借雞下蛋,把桐桐從最繁瑣的活裡解放出來,那這一個人就玩不轉。
他找了老賴,這人一臉橫肉,但跟因瑱是發小。再加上一個於子,三個人恨不能好的穿一條褲子的關係。
老賴家裡的情況也不好,雖然是雙職工吧,但他媳婦是獨生女,他倒不是獨生子,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可這姐姐妹妹嫁出來了,這爹媽不得歸兒子養?這就四個老人了,再加上,老賴的爺爺奶奶高壽,也還都活著呢。這下麵還有兩個小子也長起來了,這乾啥不得花錢。老人多的人家,負擔最重的就是藥費。雖說有職工醫院,但也就是一般的小病小災,直接從廠裡的賬上走就行了。可如今的效益就這樣,職工醫院裡有什麼?感冒藥,發燒藥,拉肚子藥,消□□水,再沒有彆的了。真想瞧病,還是得花錢去其他醫院。六個老人倆孩子,兩個人的工資,也就是老賴他爸和嶽父兩人有退休工資,如今退休工資發不下來,一個月也就是幾十塊錢,能乾啥的?
於子呢,三十多了,卻是個老光棍。爹媽在家裡癱著呢,好些年了!一看就是掉進去就出不來的窩,你說誰願意嫁他?
找這兩人呢,跟人家是這麼說的:“這生意如今很是能做,不光是配料,還有各色的醬菜,用的勞力當真不少。咱們廠最多的就是女工,誰都舍不得扔下工作。但扔不下又沒工資發,正好咱們家用鐘點工,一個鐘頭一塊錢……”
老賴這麼一算,那這可真不少了。
如今廠裡算是半停工狀態,基本都是乾半天。剩下這半天沒啥事乾。好些個弄個人力三輪都跑到火車站拉貨拉人去了。那一天辛辛苦苦的才掙幾塊錢。這還在家門口。便是上了全天班,從晚上六點半乾到九點半,這也三個小時。一天三塊錢是不多,但是這一個月可就是小一百了。要是兩口子一起乾,時間岔開,這一個月一百多塊錢是輕鬆的。這放在家裡可頂了大事用了。
剛開始沒設備,你想出東西,這就得靠人力往前夯,沒彆的更高明的辦法。
而你這真要做成產品,從注冊,到食品安全,稅務部門,這些一家一家的跑下來,沒大半年都不成。還得應付各種的檢查。
但這大單位就不一樣了,廠裡的領導比區領導的級彆都高,跟地方政府部門關係很親密。所以,想要省事,如今不光得借地方借勞力,還得借勢把這些最難辦的叫廠裡出麵給辦了。
拉上這麼幾個人找工會,跟人家工會主席是這麼說的:“我們這個叫工友互助加工廠。咱們廠的工資發不下來,家裡的老人要看病,孩子要上學,廠裡不能解決的問題,我們自發性質的自己解決了,也是間接的替廠領導分擔了工作……”
工會主席聽明白了,不管說的再怎麼動聽,什麼工友互助加工廠,說到底,不就是想白占食堂的地方嗎?
他給杯子裡添了熱水,就開始打太極:“這得大家說的算吧。得由集體決定才行。”
不想惹這個麻煩,這以後有害那紅眼病的,找不了這混混,還不得到自己的辦公室裡鬨啊?所以,這事最好自己就彆沾手。
怕麻煩啊!
四爺垂下眼瞼,見老賴要說話,他伸腳踹了對方一下,叫他閉嘴。就笑道:“是!是得集體說了算。這咱們的工友加工廠,說到底,這也是咱工會的領導下……要不,我現在回去就寫一張告示去,就貼在咱們廠門口。我跟那支一桌子,要是願意做這個鐘點工賺幾個錢補貼家用的,就馬上簽個字,您看這麼辦行嗎?”
這位主席手一抖,當然不行了。
這種集體當然也是集體,但跟集體表決那是兩個概念。分散了征集意見,這當然都想著自家的事了,就怕輪不到自己賺那一份錢。但要是集體開會,這有個看領導臉色的問題。
讓大家表決,那各自就會看跟自己親近的領導。領導要是先舉手了,那嘩啦啦的能跟緊一片。要是領導不先舉手,那下麵這舉手的就得掂量,彆為了人家的事叫自家得罪人。
這就是隻能意會不能言傳的事了。
真叫這小子在大門口貼了告示,這真得亂了。
四爺已又換了一副笑臉:“工友自己的加工廠,當然還是歸於工會領導嘛。廠裡也該有自己的工會組織,到時候,少不得請領導去做顧問……”
顧問,是如今比較流行的一個說法。一般人認為,那就是隻拿錢不乾活的。
因此,這麼一說,這位就理所當然的理解為:請自己去做顧問,那是要給錢的。
這混混來這辦公室,還帶了兩個打手一般的人物,給了自己兩條路:一條是他要鬨騰,給自己招惹數不清的麻煩。一條是他答應他的要求,可能他還會給你另發一份工資。
放在手裡掂量掂量,好像沒的選。想答應吧,多少有點抗拒,可心裡又想著,就叫他用用能怎麼的?
就他能乾成事嗎?他能占用那地方多長時間?反正那地方閒著也是閒著的。
乾不成了,自然就空出來了。
你收了他租金了,完了他乾不下去了,還不得回頭再找你要錢退租。
於是,這位去找廠長的時候就是這麼說的:“……市裡開會還說呢,如今是穩定壓倒一切。像是因瑱這小子這種的不安定分子,他這麼一鬨,惹得人心又得亂……”
葛秋成擺擺手:“隨他去。橫豎三兩個月的事……”
“三兩個月?”四爺就笑:“到時候可就不是咱們一家的事了,叫咱們搬,三兩年都搬不了。”他回來是這麼說的。
也是!
廠裡的效益再不好,可叫大家把廠裡的工作扔了到私人的廠子乾去?看有人去沒人去!這如今在廠裡,打著廠裡工友互助的旗號,既照顧了大家的麵子,又真挺方便的。得空了就去乾兩小時,這是最開始的說法。等人多了,記時上工肯定就不行了,這得具體的量化,這是到時候再說的事。也是一個淘汰的過程,覺得手腳慢,出工不出活的人自然就不乾了。既能照顧正經的工作,還能照顧家裡老小,錢也沒少掙。樂意的人多了,彆說其他,隻叫搬走試試看,這工人來回路上浪費的時間那就是金錢。隻要廠裡沒有起色,隻要廠裡不說把小區中間那一片地方直接賣了,彆說三兩年不搬,就是成十年的不搬,能如何。
隻不過前期不交錢可以,後期多少還是要補上的。
如今不給錢,是因為咱真沒錢。隻想借雞下蛋,但借來的雞沒想著不給人家。雖然如今人人都想著四爺要耍賴,但這在社會上重新立足,隻會耍賴肯定是不行的。
再說了,如今這賴,真是無奈的很。辦不下來那些執照,有什麼辦法呢?如今廠裡應允了,那不管領導跟著跑不跟著跑,但廠裡給開證明,給開介紹信這些是少不了的。拿著這些再去辦這些事,那就是公家對公家的事,蓋個章子就行了。省了大勁了!
不用四爺解釋,林雨桐就明白了。
正說著話呢,外麵傳來跑動聲,是孩子放學了。先回來的是小三和小四。
這倆小,一見四爺在家,尖叫著就從外麵衝進來了,掛著四爺身上,一聲聲的叫爸。
顯然,因瑱在家不是個嚴厲的父親,慣愛跟孩子玩鬨的。
因果猴著不下來:“爸,我想吃烤腸了。”
“我也想吃。”因緣直接翻她爸的兜:“三毛能買兩根。給我們三毛就行……”
四爺直接掏出今兒桐桐給的幾十塊錢,抽了一塊出來給兩人:“快去快回,看著點車。”
每次犯事回來,都是這麼拿錢哄孩子的,這都成了成例了。
林雨桐這才想起要做飯,乾脆又掏了三塊錢,叫回來捎帶一塊五花肉。
兩人扔下書包歡呼著就跑出去了,四爺肩膀都鬆了,可見,對突然冒出來的這麼大的孩子,多少還有些不適應。
兩口子對視一眼,林雨桐提醒四爺:“還有倆大的呢,眼看也回來了。都十四了,大姑娘了。”
十四歲的大姑娘,在古代都該嫁人了。
可如今,正是叛逆的年紀。從記憶裡看,這倆大的,對那麼一個叫她們丟儘臉麵的爹,很有些意見。
果然,倆孩子回來進屋,看見四爺愣了一下,然後一個聲音比一個小的叫了一聲‘爸’,然後兩人整齊的很,都扭過去直接將書和作業放在各自的床上,然後將外套脫了,又高聲問林雨桐:“媽,今兒吃什麼飯。我去拔菜!”
這是打算幫忙做飯的架勢。
得!四爺一看這架勢,就知道這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善的關係。乾脆就道:“你倆先寫作業,我跟你媽做飯。”
然後躲廚房來了。
把林雨桐笑的,這種情況對四爺來說絕對罕見。她一邊笑著,一邊應著兩孩子:“寫作業去吧,今兒酸菜燉肉,且得一會子呢。”
四爺又揚聲問裡麵:“餓了嗎?要不先給你們買點東西墊墊。”
裡麵傳來因唯悶聲悶氣的聲音:“不餓!”
撅回來了!
正說著呢,兩個小的回來了,烤腸都吃完了,隻拎著一塊肉回來,嘻嘻笑著也進去寫作業了。
四爺見廚房也沒事,乾脆出去了。見外麵路邊又賣麻花的,自家炸的,人家老板熱情的招呼呢:“嘗嘗,酥著呢。”
四爺還真摸了一小截斷了的嘗了嘗,以他的口味來說,隻能說是能吃。但對孩子們來說,這便是最好的零食了。往常兩毛一根,沒幾個孩子舍得買的。
拿了一張十塊的,人家先給裝了五十根,因為買的多,人家又多饒了兩根進去。
帶回去本來是給幾個孩子墊吧的,結果到家的時候聽見廚房有說話的聲音,再一聽,是因瑱的媽。
老太太來了。
四爺見風使舵,抬起笑臉:“正要去看你跟我爸呢,怎麼先來了?”然後把手裡的東西給桐桐:“拿幾根叫那幾個墊墊,剩下的叫媽帶回去。”
“花這錢乾什麼?”因大媽給心疼的,“你又亂花錢,你媳婦掙幾個錢不容易,哪裡能這麼霍霍……”
林雨桐忙把東西分成三份,十二根留家裡,一份給因大媽留著,另一份裝起來叫了因何:“給你姥姥姥爺送去,晚上熬夜,餓了墊吧墊吧。”又說因大媽:“給麗君帶著,這麼大的孩子睡前不吃點,晚上餓的慌。”
那因大媽就接了,也得做人情叫家裡的大兒媳婦知道。雖然接了東西,可還是狠狠的拍了四爺一下:“你就折騰吧你,你爸聽說你要跟人家一起弄,這不是趁了自家的行當嗎?你說你們兩口子要是自己乾,這一個月得掙多少錢。非得又拉著狐朋狗友折騰,錢被人家賺了,咱自家怎麼辦呢?你怎麼就沒點成算。”
這頓飯吃的注定不安生,人來了一撥又一撥,家裡的親戚都來串了一遍。
四爺的兩個姐姐急赤白臉的:“要是嫌棄這味兒,花錢在門口的城中村租個院子才花多少錢?那地方味兒就是飄出來,那誰也管不著。這出門左轉五十米,兩步路的距離,又省心又方便,乾什麼用廠裡的地方,人家說咱們占了廠裡的便宜不算,錢叫大家賺了,大家還得罵咱們王八蛋。”
他二姐的心眼更多些,低聲道:“桐桐這手藝要是用的話,不說養活一家人,便是幾個孩子學會了,祖祖輩輩靠這個也有飯吃。如今正式工人就是個屁,誰能賺錢誰的日子就好過,什麼體麵不體麵的。這手藝要是叫人家學去了,咱哭都沒地方哭去!你可不能犯這種糊塗!”
思維就不在一條水平線上,你說咋整。
解釋都沒法子解釋,一個個的都拿四爺當敗家子呢。
四爺今兒才是個開端的,明兒才是正戲。拉著這些廠領導想辦法給自家把那些手續之類的辦下來,認識一些人,拉拉關係,要是能把這個做成示範,上上報紙,叫區裡政府能知道,並且誇一誇,這對以為去銀行貸款是起決定性作用的。
明明是一步好棋,隻要一步一步推進,就萬事大吉。今兒第一步最簡單,也完成的相當順利。
可沒想到自家人的反應這麼大!
四爺和林雨桐都想著,自家乾自家的,等以後不用解釋也都明白了。可偏偏的天不隨人願啊!
這邊正說著話呢,老賴在外麵喊呢:“因瑱!因瑱!趕緊的,因大叔去小食堂了,正鬨著呢。”
廠裡的小食堂,一般是領導用的。尤其是領導招待客人或是上級的時候,最愛去的就是小食堂。這個點了,還在小食堂,必然又是招待誰呢。
那邊因瑱的爸,因大錘那也是廠裡的老勞模了,當初建廠的時候是受過中央來視察的領導的接見的。如今這麼一個人,站在總局和廠領導麵前,強忍著眼淚,說呢:“工會是咱們工人組織的娘家,我這一輩子都是依靠d,依靠組織的。為什麼?因為d可信,因為組織可信!犯錯了,組織指出來幫著改正。有困難了,找組織,組織幫著解決。可如今呢?廠子停產了,難道咱們的組織也停擺了?”
這個指控可就很嚴重了。
葛秋成真是怕了這一家了,就說:“老因同誌,這是因瑱自己要求的……”
“自己要求的廠裡就不看實際情況應允嗎?”因大錘激動了起來:“我知道廠裡要解決職工的困難,可解決困難不能可著困難的職工身上動刀子。”
葛秋成張嘴結舌,氣的都不知道怎麼反駁了。
合著這位還以為廠裡是欺負他兒子呢!
“要債這樣的事,廠裡領導不出麵,隻找這樣的愣頭青去,結果出事了,廠裡一推六二五,管也不管。我那兒媳婦急的躺在床上都起不來了,廠裡可曾問過。那孩子好不容易找了一條活路,我兒子才從派出所出來,你們就來了這麼一下子。想著拿我家的秘方解決廠裡的問題!這是什麼性質?”他一拍桌子,“解放前的惡霸都沒這麼欺負人的!”
四爺在外麵正好聽見這話,他推門進去還沒說話呢,葛秋成就道:“行!你小子來了就行!今兒你爸把話說這份上了,那我今兒也代表廠裡說一句,之前提議的事作罷!廠裡的食堂還另有用處,不能用。你要是還有難處,找李主任去,那地方任何人都不能無償使用。”
行了!一個廠長,當著眾人的麵把話撂出來了,那麼短時間內人家是不會收回的。
再說什麼那都是浪費。
因大錘滿意了,扯著混賬兒子就往出走。出門抬腳就踹:“你這混賬的東西,再敢胡混一個試試看!你媳婦管不住你,老子再不管你,你這一輩子就得完蛋你知道不?”
四爺何曾受過這個待遇?
可有啥法子呢?原身留下的後遺症,不管願意不願意,他都得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