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行數步,宋顯轉頭,看向不遠處靜靜擺放在一棵銀杏樹下的石桌。
他似乎又看到去年於此處,他與常歲寧對弈時的場景。
此時,他以旁觀者的角度望去,所看到的,是彼時自身的自大,狹隘,偏見,和內心深處不願承認的自卑自負。
如此種種,令他整個人都處在矛盾與緊繃之中,也因此一葉障目,故步自封。
回首望,那日他輸得必然,輸得很好。
這個結論,並非是一兩日間得出的,他曾一次又一次自我複盤過那局棋,尤其是每每當他聽到有關她的消息傳回京師時。
他於一次又一次的複盤中,愈發清晰地察覺到了當初贏他之人所懷著的是怎樣的胸襟與善意。
他逐漸意識到,當日那一場棋局,甚至稱不上對弈,隻因雙方之懸殊,本不該坐在同一處,下這樣一局棋。
而隨著她的那些消息傳回,恰印證了他在棋局間所感,她本就是該在天上翱翔的大鵬,她有著扶搖直上九萬裡的翎羽,在此之前,她缺的隻是可乘之風。
相較之下,當初自認高她一等,以偏見俯視著她的他,實在不自量力到可笑。
而回過頭想,她卻從未真正針對過他,未曾因他的淺薄無禮而動怒,那場棋局,她本可以更輕易地贏了他,讓他顏麵無存,但她沒有。
她很迂回,此中竟有懷柔氣。
她甚至提議,要與他再下兩局,三局兩勝,很久之後,他相信若再有兩局,她必會讓他贏上一局,以保全他的體麵。
但他當時已被她在棋局間展露之氣嚇退,他仍存幾分小心之人,懷疑她要一挫再挫他的顏麵,因此不敢再與她對弈。
會試前夕,他曾再次複原了那盤棋。
那一次,他走神想了許多,包括她於孔廟之舉,於是,他莫名於那黑白交錯的棋子間,感受到了另一人的氣息。
那個在他年幼時救下了他的人,也救過許多天下人的人。
二者雖是一男一女,一逝一生,但二人都給了他一種同樣的感受——自身強大懷仁者,不與也不必與草木百花爭春,立身於高處,卻不為淩駕他人,而是在憐守這天地萬物。
那一刻,他於月下靜望那棋盤,忽覺開悟,於靜默中感受到天地氣息湧動,心生同鳴,並終於得見古往今來間,那些可真正長存於世的浩然之氣。
先知自身之渺小,方可見天下之浩大。
他命裡需要有此一輸。
當日輸給對方後,他該履諾喊一句老師的,輸給她,半點都不丟人,也絕非是被她愚弄。
那日他自覺下不來台,她卻道:與人解惑者,方可為師。若宋舉人認為我此言有解惑之用,來日若有心拜師,再拜不遲。】
他當拜。
她是很好的老師。
此次會試的最後一場考題,考的是策論,是由一向嚴苛的褚太傅親自出題。
策論之風,除卻才學,更可觀人心性,心性稍有動搖偏離,筆下便是南轅北轍。
如若換作從前那個自視甚大到擰巴的他,今次或有落榜之危,縱有幸得中,必也無緣頭名。
正如他先前所作之詩作文章,也曾有心借喬祭酒之手,讓褚太傅代為指教評看,但一直未有回音,想也可知,太傅瞧他不上。
可此次,他卻是太傅親定的頭名。
此中差彆之大,非他頓悟不可達也。
這頓悟之契機源於何處,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是他要多謝她,而不是她沾他的光。
加之此次汴水大捷,是為所有人都未曾預料到的奇勝,奇勝奇功奇才,她的名字必要傳遍江河四海,自此後,天下誰人敢不識君?
此等人物,又何須需借他區區宋顯之名?
她打贏了這樣一場漂亮的勝仗,而他接下來也還有一場仗要打。
他們各有戰場,他雖微渺,卻也當全力以赴。
有朝一日,再相見時,他會先道歉,再道謝。
……
晚間,榜上有名的新科進士們,共聚於登泰樓中,飲佳釀美酒,作得誌之詩,風光無限,意氣風發。
酒過三巡,孟列難得親自出麵,邀頭名會元留詩一首,懸掛於樓內,若會元肯賞光,今日便由他孟列做東。
眾人便圍著宋顯,請他作詩——此為光彩之事,且又能免好大一筆酒水銀子呢!
宋顯推辭不得,唯有當場賦詩一首,引來無數稱讚聲。
這些稱讚聲不單單隻是出於恭維討好,或是飲了酒的緣故,在他們眼中向來沉定內斂的宋舉人,筆下此詩中竟有外放之浩蕩壯誌,如千軍已發,江河奔騰。
孟列也驚豔稱歎,他雖不懂作詩,但他有眼色啊,否則當初他家殿下怎會獨獨選中了他,讓他來做酒樓掌櫃呢?
孟列從眾人的反應中看得出來這是首上佳的好詩,必能替他招來許多生意,遂立時讓人懸掛於樓內。
“且慢——”
兩名夥計登高懸掛時,忽聽圍欄邊的宋顯開口。
孟列含笑在旁問:“宋會元,可是有何不妥之處?”
宋顯看著那幅與夥計手中比量的位置同樣高的山林虎行圖,誠懇道:“煩請將宋某之拙作,再掛得低一些吧,有勞了。”
……
登泰樓中燈火通亮,早在今晨,城中已下令暫解宵禁,上下大賀七日。
為會試揭榜而解宵禁慶賀,這是往年未曾有過的,而杏榜之上舉子占數,其中十中之七皆是出自寒門,也是從未曾有過的。
這是帝王重用寒門的決心,且這決心終得實施並見收效,此番大賀,是皇權在與士族的爭奪中暫時勝出的揚威之舉。
再加之徐正業已死,其首級很快便要呈上禦前,於帝王而言,近日實是雙喜臨門,理當大賀,一是以勝者姿態示威,二是予子民江山漸穩之象,以安近來動搖的民心。
至於一切是否果真如表麵看來這般穩固繁盛,大多數人是無法判斷的,正如此刻這些歡呼慶賀的京師百姓,他們曆來不擁有跳出這燈火通亮的繁華地,去看更遠處的能力。
……
次日,宋顯及其他曾於國子監內受教的進士們,回了國子監中,叩謝恩師,及喬祭酒。
宋顯等人至喬祭酒住處,於外堂喝茶說話,許多監生們也跟來湊熱鬨沾喜氣,一時很是熱鬨。
午時,喬祭酒略備薄酒與肥魚,再加上宋顯他們提來的臘肉和果子,湊作一桌菜,師生同坐共飲。
喬玉綿單獨在自己院中用飯罷,趁著春光正好,帶著女使出去散步,走到了荷塘邊,便乾脆在塘邊的石頭上坐下來曬太陽。
午後春陽暖,春水裡似有荷葉舒展的氣息,眼睛上覆著軟紗的喬玉綿感受著日漸明亮的世界,隻覺自己也與這天地在一同複蘇。
她想到今昨兩日聽到的有關寧寧的消息,一時心情甚好,便交待女使:“小秋,你去取些果酒來吧,再拿些果子,咱們也慶賀一二。”
為寧寧慶賀。
小秋見她心情日漸明朗,也十分歡喜,此刻便笑著應下,叮囑了兩句,便回去取果酒了。
片刻,喬玉綿即聽得身後有腳步聲傳來。
她下意識地微轉頭,四下很安靜,聽覺被放大,她能聽得出,這不是小秋的腳步聲,反倒有些像是……
“崔六郎?”喬玉綿試探地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