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觀臨猛然意識到,自己之前對常歲寧有著天大的誤解。
是,他曾將她粗略歸咎為“類徐正業之流”,她也未與他掩飾過自己的“異心”,但他默認她的所作所為及所想,皆源於她身後的常家,而常家有常闊,常闊有親子……
可現下他才驟然知曉,她真正想扶持的人不是她父兄,而是她自己!
她的野心如此之大,常闊知道嗎?
倘若知道了,如此巨大的利益分歧之下,還能容得下她這個養女嗎?
這突如其來的認知,叫駱觀臨下意識地豎起了天然的戒備,眼中更多了不掩飾的排斥之色,語氣也變得更為疏冷,甚至有些諷刺地問:“常刺史可知駱某一貫反的是什麼嗎?”
“知道。”常歲寧坦然道:“駱先生反的是當今聖人,是女帝當政。”
她略咬重了女帝二字當中的“女”字。
這位駱先生,以往做禦史時公開的言論也好,其筆下流傳出的各類諷刺詩作與檄文也罷,其中都不曾掩飾過對女子為帝的駁斥與輕視。
駱觀臨擰眉:“那常刺史還敢在駱某麵前如此宣稱自己的野心,是唯恐駱某會答應常刺史的遊說嗎?”
擺出他最忌諱排斥的異心,天下何來如此蠢笨的遊說之法?
“這正是我對先生的誠意,不想從一開始便蓄意欺瞞先生。”常歲寧看著他,從容道:“他們都有野心,我也並不比他們差,為何隻因我是女子,便要遮遮掩掩、哄瞞欺騙呢?若連我自己也認為女子的野心拿不出手,不敢正大光明地認同自己,那之後又何談讓先生、讓旁人認同呢?”
駱觀臨皺著眉,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先生不願看到女子當政,但先生同時也是心懷天下之人,如此,我也有個問題想問先生——”
“在先生心中,男女當政之爭,與天下安危之間,二者孰輕孰重?”常歲寧問。
駱觀臨的眉心皺得更深幾許,半晌,未有答話。
常歲寧又問:“若天下人,天下男子皆不如我,先生也要因為我是女子,而去轉投那些不如我的男子嗎?”
駱觀臨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終於開口:“常刺史固然有出色之處,但如此自大,是否太過天真了?”
天下人皆不如她?她初出茅廬,而今又見過幾分天下?
他也乾脆坦誠道:“我待女子,確有輕視之心!那是因為她們生來便不如男子,女子主陰,生性多疑善變,且她們不具備與男子相等的經曆與眼界,便造就不出足以令天下歸心的胸襟與手段!”
“是,明後固然有她的本領,她能坐在此處,足以證明她確有不輸男子之處!可她的出身局限了她,亦不可否認她以女子之身行事多艱,有不得已之處,可她治下民生亦是多艱!此乃不爭之事實!”
駱觀臨麵色沉沉道:“她為了集權,枉殺了多少藩將?與士族爭,更是兩敗俱傷!她一心弄權,使這天下分崩離析……而究其根本,不外乎是因她非要以女子之身稱帝,行倒行逆施之舉所致!”
“可這天下分崩離析,非是她一人之過。”常歲寧的語氣沒有絲毫起伏,並不帶感情色彩:“大盛國運衰退,戰事頻發,士族與新貴之爭,粗略算來,自先皇在位之初便已有顯現,如此,我便可以說,這一切實則皆是先皇無能之過嗎?”
駱觀臨勃然大怒:“你……”
“先生休惱。”常歲寧的聲音依舊平靜:“許多時候,我常在想,若李秉被廢之後由他人執政,或是當初便直接由他人繼位,而非明後……當下之國朝局麵,難道當真就能欣欣向榮嗎?”
她認真問:“先生,不見得吧?”
駱觀臨欲反駁她小小女郎憑什麼妄自推斷國朝大局走向,但對上那雙眼睛,不知為何,這否定之言一時竟說不出口。
夜風微燥,這話題也令人無法心靜,可少女那雙眸子卻始終如水般沉靜。
她道:“明後登基之前,大盛江山本已是滿目瘡痍。”
否則她當初為何會答應和親呢?
不是她愚孝愚忠,是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時的大盛已經疲憊至極,又值國君與儲君先後崩逝,如若北狄來戰,內外必當大亂。
說到儲君崩逝,她心中實則有一處心結在,那時阿效的確病去了,可她還在,她本可以繼續做阿效,至少,為大局安穩而慮,“太子”絕不該立即緊隨著國君離世……
但不知何故,阿效離世的消息,甚至在她還未來得及知曉之前,便已經傳遍了朝堂。
那時,她疑心是她的母後所為,之後的事實也證明了明後的確有動機這麼做。
但現下,常歲寧卻不那麼篤定了。
“那你可知,當初為何是李秉繼位?”駱觀臨道:“是因為有明後的推動和準允!”
“彼時她明知李秉不堪大任,卻仍推他登基為帝!事後可知,此乃她蓄意為之,為的便是借李秉在位期間,拉攏人心積蓄勢力!而後再為‘大局’廢除李秉,順勢掌權!”
“你可知李秉在位那數年,做了多少失德傷民之舉?我道她以天下生民為代價,隻為鋪就自己的通天路,因而她不配為君,難道有錯嗎?”
“當然無錯。”常歲寧看著逐漸激動的駱觀臨,道:“可是先生,她之手段,自古以來也屢見不鮮,一意孤行弄權傷民的君王比比皆是——然,我非是為她開脫,否則我何故也起‘異心’?”
“我隻是認為,這一切與她是男子還是女子並無絕對的乾係。”常歲寧道:“她不是最好的君王,卻也絕不是最差的。”
“縱換作其他人來做這個皇帝,士族之爭同樣也會爆發,想造反的人也仍會伺機造反,沒有這個名目,也會有其它名目。先生說她無法令天下歸心,確然。可她做不到的,彼時或如今,李氏皇族中,有其他人可以很好地做到嗎?”常歲寧問。
駱觀臨試圖回答,卻到底隻是悲諷一笑:“若是有那樣一個人,她怕也沒有機會登基。”
比起方才的激動憤怒,此刻他的肩膀一點點沉了下去,垂落的眼簾閉上一瞬,悲涼道:“或許,自先太子殿下離世後,大盛的氣運……便斷絕了。”
聞得此言,片刻,常歲寧才繼續道:“所以,先生並無道理將對當下時局的不滿,皆歸咎到明後是女子之身這個‘原罪’之上。她有不足,有過失,但這一切並非隻因她是女子。”
“如今群亂起,各處也多抓住了女子之身這個‘缺陷’,對明後口誅筆伐。可歸根結底,這些聲音大多是為了聚勢而扯起的幌子而已,為利益故,自然要大肆宣揚,但騙騙世人且罷了,若因此也令自己陷入盲目的偏見之中,豈非得不償失?”
駱觀臨聽到此處,眼中明暗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