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軍已退至近十裡外,敢問主帥,可要率軍追擊?!”何武虎請示著問。
“不追。”常歲寧看向前方海麵上的船隊,和海水上殘留的星星點點的戰火,道:“下令讓他們退回防線。”
何武虎有一瞬間遲疑,臉上還沾著倭軍鮮血的七虎則脫口而出:“主帥,大半月以來,這些倭賊已經攻來四次!真乃打不死的蒼蠅一般!今日若再不給他們點厲害瞧瞧,輕易放他們離開,他們過幾日必然又要趁風而來!”
七虎說著,舉起手中的刀來,殺氣騰騰地道:“請主帥下令讓俺們前去追擊倭賊,好叫兄弟們一次殺它個痛快!也能漲漲士氣!”
他話音剛落,便見船欄前的少女轉過頭,一雙眸子竟比海水還要幽靜沉涼,聲音也很冷淡:“我說了不追。怎麼,你是在質疑軍令,教我做事嗎?”
對上那雙眼睛,七虎的神情忽地凝住,殺意頓消,一時僵在原處。
何武虎臉色一緊,立刻從後麵踹了他一腳。
七虎驀地回神,連忙撲跪下去:“屬下……屬下不敢!”
何武虎也不安地跟著跪下去。
“自你們入軍第一日起,我便說過,要入我麾下,首要之事便是無條件遵守我的軍令——”
常歲寧的視線落在七虎身上:“你當倭軍戰了一日,為何在此時退去?此刻夜色已暗,前方局勢不明,而倭軍最擅遊擊,你信不信但凡率輕軍追去二三十裡,便會被從四麵冒出來的倭軍啃食得屍骨無存?”
“倒也可率重軍追擊,然而防線由誰來守?若倭軍趁夜攻向防線,令此道防禦失守,到時要由誰來擔責,你嗎?你要拿什麼來擔?”
七虎“嘭”地將頭叩在船板上:“是……是屬下大意了!”
“你不是大意,你是無知,且被殺意衝昏了頭腦,便敢來試圖反駁我的軍令——若人人在聽行軍令時,都要開口質疑,都需我廢話連篇地在此解釋其中利害,務必將軍機悉數向爾等言明,仗還要不要打了?”
常歲寧不留情麵地道:“你若還是不能習慣謹守軍令,便領下十軍棍,自行回五虎山去,休要在我軍中敗壞軍紀,免得在關鍵之時害人害己。”
“屬下知錯了!”七虎大驚失色,連連叩首:“屬下願領二十軍棍,求將軍不要趕屬下離開!”
何武虎的臉色也白了許多,開口幫七虎求情:“……將軍,是屬下管教無方!”
他方才在聽到將軍下令退兵時,也有一瞬間的遲疑,將軍這些話,豈會單單隻衝著七虎,何嘗不是說給他聽的?
七虎等人都是在他手下做事的,將軍未曾打散他們,反而給了他校尉之職,七虎等人都編在他手下,如此一來,將軍便等同讓他擁有了自己的親兵。
因此,在昔日弟兄們的擁簇下,他總能說一不二,威風不減在五虎山做山匪的時候,又因這半月來沾了不少血,手裡的刀殺了十幾個倭兵,自認本領了得……不覺間言行便有些忘形了。
此刻帶著涼意的海風,吹過滿是汗水的臉,何武虎才真正清醒過來,恨不能打自己兩個耳光。
回五虎山是不可能的……這些時日他跟著將軍,也算有了些長遠的見識,世道太亂,他們縱然糾集成亂兵,然而手中沒錢招兵,肚子裡沒墨水謀略,單憑一股莽氣,也注定成不了大氣候,若投向他人,論地位,也還是會被壓一頭;論前程名聲,又哪裡比得上跟著將軍?
最難得的是,將軍是有容人之量的,否則也不會繼續讓他的弟兄們都跟著他了——反倒是他,自大忘形,未能以身作則約束好弟兄們!
這些時日下來,何武虎是真心欽佩敬重常歲寧的,隻是匪性與人性使然,被殺氣一催,便有了得意忘形的苗頭,此刻這苗頭被及時掐斷,他很是羞愧地叩下頭去。
常歲寧從始至終都未曾衝著何武虎說一句重話,幫他在他的下屬麵前保全了顏麵威嚴,何武虎不笨,能夠領會這重用意,於是更加羞慚,而生不出半分怨意。
軍令威嚴不可失,七虎被帶去了船尾處領軍棍,何武虎以“約束不力”為名,替七虎“分擔”下了十軍棍。
二人各挨了十軍棍之後,被扶回船艙裡,一群弟兄們剛圍進來,便聽趴在那裡的何武虎道:“……今後恁們哪個敢不從軍令,敢在背後議論將軍行事,看我不將他的狗頭擰下來當尿壺!”
老大受了軍法,五虎山眾人不免都跟著人心惶惶,此刻見自家老大這般態度,便都連忙應是,不敢有半字不服。
“老大,您身上疼嗎?”見軍醫正在上藥,而那脫下的裡褲血淋淋的,六虎有些心疼地問。
“疼什麼疼,一點兒都不疼!”何武虎仰著頭,麵色輕鬆又得意地道:“將軍心裡有俺,哪舍得真讓人下重手!”
傷藥灑在傷口上,他疼得脖子一梗,卻是瞪向趴在一旁的七虎,眼中滿是警告。
七虎含淚咬著牙,不敢喊一聲出來,麵對同伴“真不疼啊?”的詢問,強顏歡笑道:“……不疼!”
“不疼啊,那行!”六虎一腳踹在他腿側:“那咱們好好算算賬!你好端端地作得什麼死,還要老大替你受罰!”
被這一踹牽扯到傷口,七虎終於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借著懺悔流淚來遮掩被疼哭的事實:“都怪我,都怪我!”
何武虎也疼得想要齜牙咧嘴,雖然常歲寧當真沒讓人下狠手,未傷及筋骨,但皮開肉綻免不了,傷藥灑在上頭,那叫一個疼得地道。
何武虎疼得直吸氣,還不忘給眾人上課:“總而言之,今後都給我把尾巴夾好了!哪怕先前是頭狼,今後也得乖乖當家犬!當不來的,就趁早自己滾出去刨食!”
在船尾處乘著海風,舞了一套劍法的唐醒,酣暢淋漓地收劍,經過船艙處,聽到裡頭何武虎訓話的聲音,不禁“嘖”聲感歎:“果真禦下有道啊。”
他返回主帥樓船之上,去見了常歲寧:“不知接下來,常刺史是何打算?”
“我受了傷,自然要回營休養。”常歲寧盤坐在船艙內的公案後,道:“清點罷接下來之事,明日天亮你們即隨我靠岸回營。”
這近二十日來她已辨清了倭軍目前的作戰策略,仍是以遊擊為主,麵對倭軍的分散攻勢,各處隻要嚴加防禦即可。
若與倭軍互打遊擊,她手下水師根本不占優勢,且很容易被牽製分散兵力,亂了防禦分布,所以她目前打算隻守不攻,最大程度保全實力,拖延消耗倭軍耐心。
而她這個主帥此行參戰的“目的”也已經達到了,暫時可以回營部署接下來的事宜了。
唐醒並不多問常歲寧的計劃,但他多少能猜出一些,幾次對戰,他看得出來,己方將士根本沒有用上操練時的最新軍陣。前些時日依著圖紙命工匠在船艦上加設的機關,也沒有真正展現在倭軍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