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正坤淺嘗了一口黃花菜,其口感爽滑,滋味鮮甜,透著甘香,甚合他意。
兩人性情相投,借著春日興致對起了飛花令。
許諸則在一旁斟酒助興,場麵氣氛頓時活躍輕鬆。
庖廚陸續呈上主菜,分彆是糖霜甲魚、蜜汁火方、清燉海參和獅子頭。
常州人嗜甜,糖霜即冰糖,和蜜汁都屬甜口,沈正坤是乾州人,倒有些吃不慣,不過各方各俗,總要嘗試。
方才飲了酒,許諸送上清燉海參供顧清玄墊胃,他隻用了半隻海參便作罷。
桌上的花瓶裡插著幾枝海棠,引來一隻白蝴蝶前來偷香,沈正坤笑顏道:“文嘉你瞧,這隻蝴蝶甚有趣味。”
文嘉是顧清玄小字,他瞅著那隻蝴蝶看。
蝴蝶在海棠上流連了一陣兒便朝旁邊的冬香飛去,轉了一圈又落到了蘇暮的肩膀上,她想把它趕走,卻又怕掃了主子們的興致,隻能嫌棄地拿眼睨它。
這一舉動把許諸逗笑了。
蘇暮瞪了他一眼,卻見顧清玄也在瞧她。
二人視線相碰,她趕忙垂首回避,那蝴蝶在水榭裡飛了一圈便入了海棠林。
沈正坤似想起了什麼,說道:“聽聞顧府祖上有一把叫‘滄海龍吟’的五弦琴,是從周朝時期流傳下來的,已經有七八百年了,可當真?”
顧清玄回過神兒,視線從蘇暮身上收回,“府裡是有一把‘滄海龍吟’,也是巧了,就存放在祖宅裡,若沈兄有興致,可取來你瞧。”
沈正坤激動拍大腿道:“那敢情好!今日真是開了眼界!”
那把古琴存放在顧家的祠堂裡,許諸得了令,前往祠堂將其取來。
在二人說起“滄海龍吟”的來曆時,婢女們陸續呈上熱菜,有油燜春筍、清湯越雞、炙羊肉、蒸鱸魚和蝦羹。
沈正坤愛筍,特地配了一碗粳米飯佐菜。
春筍鹹鮮脆嫩,炙羊肉焦香油亮,彌漫著濃烈的五香辛辣。
乾州人嗜辣,炙羊肉特彆合沈正坤的意,倒是顧清玄口味清淡,幾乎沒碰過那道菜。他覺著蝦羹的味道不錯,鮮甜潤滑,肉質彈牙,便用了一小碗。
待二人把熱菜用得差不多後,接著呈上來銀耳羹、牛乳茶和紅棗糕等甜品。
顧清玄愛食常州的地道牛乳茶,到至今他都會經常去祖母房裡討牛乳茶喝,因為那邊的小廚房裡專門請了常州廚娘做。
今日嘗到這熟悉的家鄉滋味,心中頗有幾分感觸,記憶一下子就被拉到很遠,遠到祖父還健在的時候,那時他的頭上紮著一個小啾啾,坐在祖父懷裡扯他的胡須,被阿娘嗬斥。
想到幼時的過往,顧清玄的視線鬼使神差地落到蘇暮臉上,那女郎與表妹華蘭當真相像,隻是她的臉龐稍圓潤幼白些。
婢女送上貢桔和柿餅等果品,這場宴請才算接近尾聲。
兩人在水榭裡坐了會兒,許諸取來“滄海龍吟”,是一把伏羲式五弦琴。
琴首是龍頭造型,琴身古樸黝黑,線條優雅流暢,因時日太久,琴身有多處破損,些許漆紋已經脫落,隻能隱隱看到曾經留下的龍紋祥雲。
它與現在時興的七弦琴不一樣,顯得狹長。
沈正坤瞧著琴幾上的滄海龍吟,嘖嘖稱奇。
顧清玄伸出指尖輕輕挑動琴弦,一道帶著曆史洪流的厚重琴音“錚”的一聲從琴弦上逸出,幽遠意重。
沈正坤心癢,原本想附庸風雅一回,無奈他學的都是七弦琴,這類五弦琴已經很少有人會彈奏了。
“這音色甚好,隻是五弦琴我隻能望洋興歎。”
顧清玄道:“五弦琴我倒是學過,就是不太精。”
沈正坤興致勃勃道:“今日沈某可有幸一覽文嘉風采?”
顧清玄抿了抿唇,遲疑了會兒才道:“那便試一試。”
淨手焚香,湖麵吹來一陣微風,挑動楊柳迎風起舞,他端坐到琴幾前,先試了幾個音節,才道:“文嘉獻醜了,就彈祖母教給我的《滄海龍吟》,許久不曾碰過五弦琴,還望沈兄莫嫌棄。”
沈正坤摸了摸八字胡,說道:“今日能得幸見識‘滄海龍吟’就已經是萬幸了,又能聽文嘉獻音,更是幸中之幸!”
顧清玄笑道:“沈兄莫要拍馬屁。”
二人打趣了幾句,顧清玄才正兒八經撫琴。
顧家祖上是典型的高門貴族,而祖母顧老夫人更是河東裴氏,名門巨族,經六朝而不衰,這樣門楣養出來的女子自然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顧清玄作為侯府嫡子,才學少不了門第裡的熏陶教養,他打小就受顧老夫人洗禮,不論是才學,還是情操,皆受其影響。
滄海龍吟供奉在祠堂裡,它曾見證過河東裴氏一族的顯赫與昌盛,更是顧老夫人曾經的嫁妝,自祖父顧賢去世後,它就被留在顧家的祠堂裡封存。
如今時隔多年被顧清玄取出見天日,彈奏的第一首曲子便是《滄海龍吟》。
蘇暮不懂琴,也沒有附庸風雅的文化素養,但聽到琴音時還是被震撼到了。
最初的五弦琴本是治病所用,五弦代表著金木水火土,對應五臟。
而滄海龍吟因年代久遠,琴弦上彙聚著那個時代特有的厚重音色,比現世的七弦琴更具有敲打人心的魅力。
一曲《滄海龍吟》猶如從曆史塵埃裡以緩慢卻幽遠的腳步款款而來,它帶著遠古而沉寂的隱秘一點點侵入人們的心房。
那聲樂時而渾厚勁透,如曆經滄海桑田;時而又清脆,宛若昆山玉碎,叫人不知不覺沉醉其中,仿佛跟著琴音走進了屬於它的世界。
水榭裡的人們一時被琴音撫慰,不由自主聽癡了。
海棠林的海棠花瓣被春風裹挾著飄落到碧綠湖水裡,被陽光沐浴的湖麵波光粼粼,散發著金燦燦的光芒,亭台邊的楊柳似也感受到了音韻的美妙,搖曳生姿。
香爐裡的白檀香被微風淘氣打亂,青煙藕斷絲連,構成了姿態各異的繚繞煙絲。
坐在琴幾前的男人似乎也沉醉在曾經的幻夢裡,修長指尖專注撥動琴弦,嫻熟且優雅。
在某一刻,他仿佛也回到了祖母悉心教導的過往裡,與這把古琴產生了共鳴。
水榭裡琴音繚繞,男人眉目如畫,專注的樣子仿佛在為世人勾勒他在琴音中感受到的美妙。
那場景就猶如一幅祥和優美的畫卷,畫中人所展現出來的風雅需要日積月累的熏陶與練習,而他迷人的底蘊便源自於有一個強大的家世背景。
優渥的家世,良好的文化底蘊,一代又一代的美學傳承與努力,方才造就出這樣端貴不可褻瀆的高雅君子。
這樣的顧清玄是極其美好的,內斂而不浮躁,豁達且安寧,在琴音的渲染下給人一種溫柔且有力量的曆史沉澱感。
在某一瞬間,蘇暮覺得這個男人是有神韻傲骨的,應不是個重欲的人。
同時也意味著,不太好勾搭到手。